搖椅上的金嶽霖輕輕舒展皺了半輩子的眉,自她走後,他的眉心常常緊鎖,隻有回憶能暫且輕撫他的眉頭。
不,印象最深的還是他們在窗下細語的場景吧。那天,天空澄藍得不帶一絲雜質,窗外不知名的花朵暗香幽幽,他終於鼓起勇氣表白了自己的心跡,沒想到得到了她如此熱烈的回應。他心中的女神同他吐露著衷腸,他才明白這段感情並非他一人深陷其中。那天的她是最美的,火紅的殘陽染上了她的花容月貌、嬌羞了她的臉頰。她癡迷地看著他英俊的笑臉,是他一生不能忘懷的場麵,如果時間能夠停在那一刻,他願意用他能支付的一切來交換。
這個世界如此之大,我何德何能,在茫茫人海中尋到了你,能夠陪伴在你身邊,親耳聽到、親眼見到你,又能得到你愛情的慰藉。此時,他的心在甜蜜的火焰上煎熬,倒應了他們的朋友胡適的那首小詩:也想不相思,可免相思苦。幾次細思量,情願相思苦。
搖椅上的金嶽霖輕輕閉上眼睛,鬢間的銀絲隨著他呼吸的起伏微微晃動著,歲月的滄桑在他原本光潔的臉上留下滿麵溝渠。
可他也不能忘懷,她在李莊時他看到她的情景。那樣隻能捧在手心嗬護的人兒啊,那樣冰雕玉琢、輕輕一觸就能碎掉的身體,怎能忍受缺衣少食的困苦生活。她圓潤的臉頰如此消瘦,她纖美的腰肢幾乎不盈一握,她生命的泉水往往潤澤她身邊的所有人,這時卻也慢慢枯竭……他震驚了,心疼了!他的女神怎能和世間其他女子一樣,要經受“風刀霜劍嚴相逼”的多舛命途。他買來的小雞怎麼長得那樣慢,還不能快快下蛋給她補充營養;他國外朋友的信件怎麼遲遲未至,不能速速給他送來她需要的藥物……他恨不得燃燒自己來點燃她的生命之火。除物質上的支持外,他還鼓勵她整理之前的詩稿,他不忍眼睜睜看著她高貴的靈魂和驚人的才氣泯滅在病體之下,他要幫她點亮前行的希望,以強大的精神力量打敗眼前的現實。她依偎在床上,翕張著嘴唇輕輕吐出那如珠的詩句……
搖椅上的金嶽霖睜開混濁的雙眼,一點點晶瑩濕潤了他幹涸的眼眶。他長出了一口氣,卻哽在喉間,他仰了仰臉,卻再難做出她最喜歡的他的笑容。
想到這裏就停下來吧,年事已高的他不忍心再想後麵的事情——她那麼美,那麼好,怎麼上帝會對她如此不留情麵,將她說帶走就帶走了呢?她的眼再不會望向他,她的唇再不會為他輕翹,她再不會同他說哪怕一句話一個字。得到那個消息的時候,他想喊,他想大吵大嚷,他想抱著她搖晃著求她再回來……他想了很多,可又什麼都沒想,他的心、他的靈魂、他的一切,都隨著她的離去而在風中化成灰燼。
不是沒有過這樣的期冀,能與她再度相見,哪怕是夢裏。可是午夜夢回,沾濕了枕巾,滿眼間揮之不去的都是她的倩影。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死去的不僅僅是她,更是他全部的熱情和愛人的能力。他的殘軀留著這世間幾十遭,不過是為了每時每刻地追憶她。弱水三千,他曾淺嚐其中一瓢,之後的繁花團簇、姹紫嫣紅,統統與他再沒什麼關係了……
但是他從未以和這位民國才女的傳奇故事做什麼文章,他隻是默默愛、默默回憶、默默悼念……傾其所有對她好。
這一世,他似乎並未對她說過一個愛字。
當年窗下私語,呢呢喃喃,已不是外人能隨便猜度的。
但我們有理由相信,他並沒有說。
雖然他已經用一生時間將這個字詮釋得淋漓盡致,雖然她亦曾為他打動、為他彷徨。
但他始終守在她身邊,甚至他們夫婦身邊。有不甘,但不曾表現出來;有遺憾,但深埋心底。他的心湖在第一次為她蕩漾後,呈現在世人麵前的始終是看似平靜的水麵,任誰也休想望向那水底的驚濤駭浪。
而我們,局外的我們,也隻能從他晚年的隻言片語中略窺端倪。
80多歲時,有人請他為林徽因的詩集再版寫些什麼,他在久久的沉默後,說:“我所有的話,都應該同她自己說,我不能說……我沒有機會同她自己說的話,我不願意說,也不願意有這種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