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成和徽因熱愛這個國家和政權,可是他們不熱愛政治。他們的全副心神,都在建築和藝術上,自然沒有多餘的精力參與權術之爭,也不會八麵玲瓏地“識時務者為俊傑”。在他們眼中,做好自己本職的事情,阻止別人可能發生的錯誤是理所應當的。這本沒有錯,誰知竟成那個年代人們犯下荒唐錯誤的契機。

新政權對文物的保護,使得這兩個知識分子認為終於遇到了最正確的知音,可是之後的一係列事情,竟使得他們痛苦得無法自拔。

徽因熱愛建築,是因為她對建築的鍾情,就像她對文字鍾情、對世間萬物鍾情一樣。

先是思成在擔任北京都市計劃委員會的副主任後提出的幾條建議被否決,他和徽因都覺得,北京市應當是政治和文化中心,而不是工業中心。因此,必須阻止工業發展,不然將導致交通堵塞、環境汙染、人口劇增和住房短缺。而且,毋庸置疑的,要嚴格保護紫禁城,在老城牆裏麵的建築物要限製在兩層到三層,並且應該將政府行政中心在城西建造。

這樣的提議從建築的角度看自然十分科學合理,可是當時並未被采納。徽因在其中所受到的打擊我們可以想見,這個她和思成一步一步深入研究它的美的古城,在當時大量蘇聯專家的建議下,不知要被毀改成什麼樣。

不久,高層中竟傳出要拆除北京城牆的消息,這對於她的打擊無異於一個親人從身邊離去。思成這時也得了肺病,可他堅持趕寫出《關於北京城牆存廢問題的討論》,他深入淺出地講述了城牆不能拆除的道理,甚至苦口婆心地寫道:“城牆並不阻礙城市的發展,而且把它保留著與發展北京為現代城市不但沒有抵觸,反而有利。如果發展它的現代作用,它的存在會豐富北京城人民大眾的生活,將久遠地成為我們可貴的環境。這樣由它的物質的特殊和珍貴,形體的樸實雄壯,反映到我們感覺上來,它會豐富我們對北京的喜愛,增強我們民族精神的飽滿。”

人的一生要有許多經曆,嚐遍人間冷暖才知道世界是什麼樣子,她也如此。

當北京外城城牆、城門、牌樓陸續被拆除之後,思成和徽因痛心疾首,多次落淚。

她的病情一直不穩定,自抗戰以來,她的身體就再也沒有恢複過完全的健康。北京城改建事件對她的衝擊實在太大,甚至有說法說她拒食藥物進行抗議……無論如何,這朵白蓮的生命力以人眼能看到的速度迅速流失了。她的病情急劇惡化,身體不允許她再做任何工作,盡管她的思想依然活躍,可是身體已經瘦得脫了人形。每天每夜,她都在虛弱地咳著,沒有一刻安寧和休息。

一直照顧她的思成也病倒了,她的“專屬護士和心理醫生”就住在她旁邊的病房。能夠下地時,他便默默地來到隔壁,看著他虛弱得無法說話的病妻,他們唯一的交流方式就是眼神。她還沒有活夠,還有那麼多的知識等待她去挖掘,還有那麼多美等待她去欣賞……可是就要離開,她心裏有多少不甘;他還沒有愛夠,她的眉、她的眼、她的一顰一笑,她在滔滔不絕時迸現的智慧的火花,她在伏案研究時如觀音佛像般沉靜優美的臉龐……

林徽因在安靜的病房裏夢到下雨了,那場大雨把一切都澆沒了,醒來後她哭了。

3月31日的深夜,黑雲層層疊疊地蔓延在整個天空,月亮和星星的影子都無法穿過那厚厚的雲層,那雲仿佛壓在人心頭,讓人喘不過來氣。她突然好像身體狀況好轉了一些,竟然能發出聲音對護士說話。她說,我要見一見思成。

我要見一見思成,我還有許多話要對他說,我要感謝他這麼多年來對我的包容,我要感謝他對我和其他人的信任,我要再和他說說我那本未完成的書的思路,我要囑咐他,他的那一個觀點似乎有些錯誤,我要告訴他寫某本書時遇到的瓶頸要如何克服,我要告訴他我的書稿都在哪裏,如何收集成冊,我要他照顧好從誡和再冰,我要他給再冰找個好婆家,給從誡相個好姑娘,我要他轉告老金和慰梅不要為我悲傷,我要他自己也不要經常想我,我想讓他在我離開之後再找一個不錯的姑娘陪伴他,再找的時候一定不要找我這樣一心撲在事業上的,找個賢妻良母和他好好過完接下來的半生……她的滿腹交代,都等著思成的到來好一吐為快。

可是護士隻是回答:夜深了,有什麼事情明天說吧。

可是她太虛弱了,她已經等不到明天。天才剛剛泛起些亮光,她並沒有驚動任何人,悄悄地離開了她愛了五十一年的世界。她看到,父親林長民和徐誌摩在不遠的前方向她招手。

她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