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後要各奔東西的時候,大家都在握手告辭,鄭風華走到郝倩麗跟前說了聲“走吧”,郝倩麗冷著臉站起來應了聲“好”,然後衝大家擺擺手先出了大門。王燕瞧著他倆的背影,跨上兩步,似乎要說什麼,發現郝倩麗情緒很低落,就又停住了。
在這次宴會上,隻有郝倩麗心情不痛快,很少說話。她聽鄭風華說話是那麼有刺兒,說的是韓小冬,卻仿佛在教訓她。王燕瞧鄭風華的眼色是那麼讓她厭惡,不過,她還是按捺著自己,她覺得,除鄭風華能看出她寫在臉上的內心表達外,別人都不會在意,因為她也跟著哈哈,也跟著鼓掌,也跟著大家一起舉杯。她更心裏不平靜的是鄭風華能看出來,卻毫不介意,竟不考慮自己的感覺,這令她達到了再也不能容忍的地步。沒走出多遠,她就停住腳步,用帶有挑釁的口氣質問:“鄭風華,你說實話,飯前,韓小冬驅客後你講完自己,又神氣十足地吹捧韓小冬那三條是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指桑罵槐給我聽?”
“沒有呀,”鄭風華借著酒意想去摟挎著她的胳膊一起走,“沒有,絕對沒有。老婆,你想多了!”
郝倩麗一下子推開鄭風華說:“沒有?你不要拿你老婆當傻子,我還沒傻到那個程度。”
“你,”鄭風華被推了個趔趄,站穩後問,“為什麼我怎麼都不對?你看我做啥說啥都不順眼?你到底什麼意思?你就直說!”
“我是要直說,不會像你這樣,屁裏摻沙子,指桑罵槐,連諷刺帶打擊!”郝倩麗很激動,“你口口聲聲說什麼你是順勢就勢,逆來順受,說什麼韓小冬不顧世俗和羈絆去追求真正的愛情,你是說,你在我麵前逆來順受了唄?你是說,你沒有找到真正的愛情委屈了唄?”
鄭風華隻覺得腦子“轟”的一聲直發脹,然後就是刹那間的天昏地轉。他盡快冷靜著自己,郝倩麗又追問:“怎麼?受良心譴責沒話說了?”
“老婆,你想多了。”鄭風華說,“逆來順受,我是指工作,本來不想幹的事情,家裏人一攛弄,這不就去了。韓小冬在愛情上經曆這麼多打擊都矢誌不渝,我沒別的意思呀,你確實想多了,老婆……”
王燕一直站在五星級大酒店門口,扶著自行車沒動,瞧著鄭風華和郝倩麗的一對身影在猶豫什麼。見他倆站住了在說話,便騎上自行車,打著鈴聲直奔而去。郝倩麗聽著自行車鈴聲,忙變了笑臉,而且先搭了腔:“王老師,您有事兒?”
她盡管從心裏開始厭惡王燕,但又覺得她是市委書記的女兒,何況又幫過自己的忙,鄭風華畢竟是她爸爸的秘書,自己口出怒言,不過是想教訓教訓鄭風華,別讓他在外麵拈花惹草,胡扯八拉就行。其實,她也敢肯定,目前,她的丈夫在外邊還不會有什麼過分的風流韻事。像鄭風華這樣在社會上惹眼的男人,自己一個看不住,擔心就會出問題的。
“沒有什麼事!”王燕答應得很幹脆,“我說大冷天你倆在這裏嘮,以為有很難心的事兒呢。嫂子,你們有什麼為難的事情跟風華不好說的,盡管和我來說。”
“沒什麼為難的,”郝倩麗撒了個彌天大謊,“王老師,讓你說,這個鄭風華是不是太馬列了?我說大冷天,你就讓一號車送咱們一趟吧,他死活說不行。保護好身體,不是可以更好地工作嗎?”
“行了,”鄭風華笑笑說,“別說了,大冷天的,快走吧。”
王燕也笑了笑:“嫂子,風華這麼做也對,注意影響是對的。”
“那就是我不對了,”郝倩麗雖然這麼說,但是從口氣,從表情,都沒有不樂意的表示,“讓王老師費心了。要是沒事兒,我們就走了。”
她心裏嘀咕,我們兩口子在這站站,你都這麼關注,什麼意思?什麼心境?這肯定是不好的苗頭。
郝倩麗挎一下鄭風華的胳膊向王燕說:“王老師,再見!”
王燕瞧他倆一起反轉的身影,猶豫了一下,待他們走開好幾步了才說:“郝老師——”
郝倩麗轉回身,但沒有挪步:“王老師,你好像有事兒?”
“是有事兒!”王燕故意幽默地說,“郝老師,我想給風華請一個小時的假,到他辦公室幫我看一下我寫的一份《關於中學政治課教學改革的思考》,怎麼樣?”
郝倩麗爽快地回答:“那有什麼問題呀,還請什麼假,你真逗。隻要風華同意就行,我還能管這麼多!”
鄭風華知道郝倩麗口是心非,這本不是她的風格,也隻能是死要麵子活受罪,便應承說:“隻要倩麗不嫌孤單就行。”
“嫌什麼孤單呀,”郝倩麗說,“習慣了,鄭風華上大學四年呢,不也是我一個人嘛!”
她聽王燕口口聲聲叫風華,覺得很刺耳,而自己偏生硬地叫鄭風華,這一字之差體現出了她帶有抗議性的醋性味兒。王燕絲毫沒有覺得,而鄭風華卻體察出來了,但又沒法說,隻能心照不宣,悶在心裏接受難言的苦悶。
“那就謝謝嫂子了。”王燕用帶有感激的口吻說,“風華,咱們走吧。”
“咱們”,王燕在風華後邊又加上這麼兩個字,讓郝倩麗幾乎達到了作嘔的地步。但,她還是忍著,還是要顧及麵子,隻是沉悶著什麼也沒說。鄭風華無奈地說了句“好吧”,瞧瞧郝倩麗就要轉身。
王燕說:“嫂子,把自行車給你,還是打車回去?”
郝倩麗說:“我還是打車吧。”
鄭風華說:“王老師,等我把倩麗送回去,咱們再去辦公室吧?”
王燕笑笑,打趣地說:“好啊,還是風華想得細,好丈夫哇!”
這時,恰好開過一輛出租車,鄭風華說:“王老師,你有自行車,我們沒法一起打車走,你就到市委收發室等一會兒,我把倩麗送到門口還打這個車回來。你先去吧。”
王燕擺擺手說:“那好吧,不見不散。”
王燕瞧著雙雙上了出租車的夫妻,心裏感歎:這鄭風華可真是個好丈夫,心這麼細。孫大偉就缺少這細微體貼的勁兒,就知道在自己家裏死纏。當然,人也不錯……她哪裏知道,孫大偉也在這裏樓房一個牆角處正窺視呢。
郝倩麗一上出租車心裏就嘀咕:哼,誇鄭風華好丈夫呢,眼前這個丈夫不是也這麼體貼你嗎?什麼“三個人沒法打車”,王燕這麼糾纏他,什麼“不見不散”,這要扼製,一定要扼製,放任他們自流,會出大問題的。
王燕推的自行車軲轆剛一轉,孫大偉便從牆角上閃了出來,他剛想跑上去,又擔心王燕說他蹲牆根跟蹤她。猶豫著,見王燕蹬上自行車不是奔回家的路,而是朝相反的方向駛去,心裏納悶兒,張口氣喘地跟著,一直瞧著她進了市委大院,便不想再前進一步了。他開始在門口來來回回踱步,過了一會兒,一輛出租車戛然停在了市委大樓門前,車門一開,鄭風華匆匆閃了出來。他急忙躲在一根電線杆子後麵,一直瞧著他進了市委大樓,開始琢磨,這兩個人這麼晚了進市委大樓幹什麼呢?這時,郝倩麗也打車過來停在了他麵前,一下車就問:“孫主任,你也在這兒?”
“是啊,”孫大偉回答說,“我準備來接王燕的,發現王燕進了大樓,鄭風華又進去了。”
郝倩麗問:“他倆發現你了嗎?”
孫大偉回答:“沒有。”
這時,鄭風華辦公室的燈光亮了,除了機要室窗戶是亮的,其餘一片漆黑。郝倩麗再不覺得鄭風華沒大問題了,這麼晚了,研究什麼材料?哪來的這麼大興致?她想著想著,氣得直喘粗氣。
孫大偉問:“你知道他倆是要幹什麼嗎?”
“說是研究中學政治課教學內容改革問題,”郝倩麗沒好氣地說,“哪來的那麼大癮呀!你說呢?”
“也許。”孫大偉剛說出口,情感上的刺激,加上又感染了郝倩麗的情緒,馬上調轉口氣說,“就是呀。王書記又不在家,什麼事情白天辦不了?”
“就是嘛,是不是選市委這個地方搞名堂安全呀?”郝倩麗這一方麵的智慧要比這個政研室主任豐富,她出主意說,“你進辦公樓去你辦公室,我在下麵瞧著,隻要那裏燈一滅你就衝過去,捉奸捉雙,但不要讓他們得逞。然後我就衝上去,好好教訓教訓他倆,讓他們以後都規矩點兒,別這麼偷雞摸狗的!”
自己的未婚妻這麼密切地和其他男人交往,孫大偉內心裏也是壓抑著一種醋意。孫大偉雖然猜測他們不會達到那種齷齪的地步,但受郝倩麗的感染,醋味兒也濃了,甚至有些迷迷瞪瞪,真就聽郝倩麗攛弄了。
他上樓進了辦公室,打開小窗瞧著大院門口。可能是樓高天又黑的緣故,郝倩麗的身形變得那麼矮小,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過,郝倩麗兩眼直勾勾地瞧著鄭風華辦公室的窗燈。孫大偉終於耐不住了,拿起電話,撥通了鄭風華辦公室的電話,說:“風華,我到辦公室來取份材料,看著你辦公室燈還亮著,別累著呀!”
鄭風華笑笑說:“你那口子讓我幫著研究政治課教學改革的方案呢,你過來吧,我們一起研究一下。”
孫大偉沒有別的台階下,隻好去了,一下電梯就發現鄭風華辦公室的門敞開著,便大步走了過去。
“大偉,”鄭風華聽到腳步聲手拿一分材料迎到門口說,“我過去沒發現王老師對教學工作這麼熱情、執著,你光看這厚厚的一本子研究材料……”
孫大偉接過厚厚的材料說:“王燕過去和我說過,讓我幫著研究。我說,目前中學政治課教學是門難題,這很普遍,關鍵問題不在於教材,是時代問題,是信仰問題。讓文化大革命搞空頭政治搞的,有人說社會出現了信仰危機,這話並不是危言聳聽,也足足是一個警鍾啊。這個問題解決不了,中學政治課就沒有個核心。”他停停說,“我這麼一說,王燕覺得我太悲觀了,是無所作為主義者,就不找我了。”
“剛才,王老師還說你說的這些呢,我說是有道理的。”鄭風華瞧著孫大偉說,“所以說,黨和國家提出撥亂反正,正本清源。其實,什麼事物傷了元氣要重新恢複,那比新建立還要難得多。政治課不隻是信仰問題,還包含諸多內容。”
王燕接話說:“所以,我們的中小學政治課如何從娃娃就抓起?光空泛地說教什麼‘堅持四項基本原則’、什麼‘要用多種與政治有關的營養來滋潤學生們的心靈’,那是不行的,這是當前教育工作的一個重大課題!”
“很了不起,王燕在她這些材料裏破題了,但是具體的東西還很朦朧,”鄭風華頗有興致地說,“我看這要用一番痛苦的思考加上社會調查才行。大偉,你說呢?”
孫大偉發現室內兩個凳子緊挨著,說明剛才他倆坐得很近,心裏又酸溜溜的了,情不自禁地說:“王燕,走吧,我送你回家。風華的意見對,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那你先走吧!”王燕微笑著還能看出帶有歉意地說,“我倆的討論正在焦點上,我有種堅冰就要打破的感覺,我們再研討一會兒。”
孫大偉說:“那好吧,別太晚了,給家裏打個電話。”
王燕說:“好的,你放心吧,我才打完了。”
郝倩麗正在市委大門口來回踱步走著,仰臉瞧著鄭風華辦公室的燈光,忽聽有腳步聲傳來,轉身一看,郝立亭和齊名婭已經來到了身邊:“倩麗,回家吧,媽惦著你呢,鄭風華不會像你想的那樣。要是真那樣,你看也看不住!”
“你大哥說得對,”齊名婭在一邊幫腔,“倩麗,走,回家吧。”
這時,孫大偉走出了大院,郝立亭認出來了:“喲,孫秘書,這麼晚了還沒回家?”
“喲,是郝老師的哥哥、嫂子吧?”孫大偉怕郝倩麗插言忙回答說,“王燕在請鄭風華幫她研究一個材料,我來接她回家,她說不用。”接著對郝倩麗說,“郝老師,你是不是也是來接鄭風華的?他們正忙著呢,你也回去吧!”
郝倩麗還想問問鄭風華和王燕在辦公室裏的一些細節,可是,又沒法開口,隨著哥哥嫂子和孫大偉道別一聲,便跟著回老母親家去了。
老母親問她幹什麼去了,她支支吾吾不說,再追問竟不耐煩地說了幾句“哎呀,煩不煩那”,然後,用被子蒙上頭要睡覺的樣子。可是她翻來覆去睡不著,她真後悔沒跟著孫大偉上去,隻要上去一看那場景,就能斷出有事兒還是沒事兒。就孫大偉說的那幾句,她心裏說什麼也安靜不下來。要說黃夫子有研究教改的精神頭,她信;她王燕這種千金小姐,哪會有那種癮呢?一定是借口,是借口。她越想越睡不著,一個勁兒翻來覆去,老母親耐不住,問她到底怎麼了,她幹脆不理了,使勁蒙住頭裝啞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