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1 / 3)

彭方園的超常忍讓,王顯貴的抵擋,並沒有使韓小冬覺得寬慰甚至感激。麵對這個現實,他真的要破罐子破摔了。黃夫子夾著教案和課本上課去了,韓小冬從心裏佩服他這“夫子”勁兒,那麼執著,那麼意誌堅定。黃夫子是個對時間老人最守約的人,寧肯讓時間負他,他決不負時間一分一秒。他韓小冬可不這樣,一看離上課時間還有十多分鍾,十分鍾呢,又拿出娟娟昨天的來信看起來:

想念的小冬:吻你!

收到你的來信,我從心裏往外高興,吃飯香了,睡覺甜了。不管別人怎麼說,我很喜歡你的叛逆精神和敢於破俗的勇氣。我們的愛情就是這樣深深紮下根的。至於我爸爸那邊,你一定要換位思考,去體諒他,容忍他,他是我的爸爸呀。我想起了一句老話:車到山前必有路。我們就往前走吧!

現在我有一張難心牌,不想和你說,卻又忍耐不住,就是我媽媽雖然把要的材料拿回去了,但是辦起工作來仍然很難很難。給我的感覺是,老百姓辦事太難了。媽媽說,她那邊正興起一股機關幹部“下海”風,不行的話,她就要認命,賣一輩子冰棍了……我說給你聽,知道你也幫不了什麼,隻不過是向你發發心裏的鬱悶罷了。

好了,不說了。

想念你的娟娟午夜書

韓小冬揣好信剛要走,山川木郎拎個小包,敲了敲門進了宿舍。他說:“韓老師,您太難找了!”

韓小冬說:“這不找到了嗎,一個教書的有什麼難找的。有事快說,快到上課時間了。”

“韓老師,”山川木郎問,“上次我爸爸給您的電子表您給女朋友了嗎?”

“開玩笑,這是學生問老師的話嗎?”韓小冬一板臉說,“我哪來的女朋友呀!”

“早晚會有的,那塊表沒有女孩子不喜歡的。”山川木郎說著打開小包,裏邊又亮出五塊花花綠綠的電子手表說,“這五塊也拿去,送給家人和朋友。”

韓小冬眼前一亮,腦海裏閃出娟娟信中說的“下海”、“賣棒冰”幾句話,他問:“這東西好買嗎?”

山川木郎回答:“當然好買了,那得看是誰呀。”

“要是你的話,”韓小冬問,“買多少都能買得到嗎?”

“國內買不到,有個地方能買到。必須我去,或我爸爸去。”山川木郎說,“要多少告訴我個數就行了,沒問題。你有多少朋友都能答對過來。”

韓小冬看看手表說:“到點了,我要上課去,有時間再說吧。”他說著走到門口要關門。

山川木郎拽住他說:“韓老師,我爸爸想讓您請那個礦產局叫李瑞林的出來吃個飯怎麼樣?”

韓小冬心裏在盤算別的事情,似聽清又沒聽準他說些什麼,邊看著手表邊往外走著說:“好吧,放學後再說。”

山川木郎把小包遞給韓小冬,韓小冬說什麼也不要,有點兒陰陽怪氣地說:“孔子曰,君子不食嗟來之食,我得花錢買才行。”

山川木郎見他不要,一轉身硬是塞到他的行李底下了。韓小冬又一看表,已經來不及去和他撕奪,催他快出來要關門,山川木郎這才快步跑出了宿舍。

韓小冬說:“市裏和學校領導,還有我,看在你是外商子弟的麵子上,根據你和你爸爸的要求,沒給你編到新班去,你小子可要好好守紀律。”

山川木郎滿口答應說:“沒問題,一定的,請韓老師放心。”他們一起剛邁出門檻,山川木郎就撒腿跑了,韓小冬也撒開腿朝新高三·一班跑去。

韓小冬踩著上課的鈴聲進了新高三·一班教室,校長王濤誌正在給學生訓話。全體學生站立著,王濤誌站在講台上臉色十分嚴肅冰冷,聲音很尖銳,在歇斯底裏地亮著尚方寶劍:“教育局長、主管教育的常務副市長彭方園已經給了我權力……”他用手晃晃一份市委、市政府《關於嚴肅市一中紀律的通知》,接著說,“如果哪個學生違反校紀校規,不管是誰家的學生,不管你的家長是什麼級別的幹部,我都有權力直接開除你。屬於違法的視情節可以寫報告送青少年勞教所。當然了,學校是不希望這樣的,你們的任課老師和其他班都一樣,希望你們能夠自強自愛,爭做五好學生,怎麼樣?”沒人回答。他使勁發問:“聽明白了沒有?”全班學生齊聲回答:“聽明白了!”他瞧瞧站在教室門口的韓小冬,又瞧瞧麵前全班學生說:“韓老師來了,上課吧。”

王濤誌下講台,韓小冬上講台,全班同學一直站著。韓小冬說了句“同學們請坐”,全體學生齊聲說了句“老師好”方才坐下。

韓小冬轉身在黑板上寫上了兩個詞語:頗大、商賈。

“同學們,”韓小冬麵向全班同學,雙手支撐講台,嚴肅地說,“前麵講過的課文裏有兩個詞語的讀音,我給大家糾正一下。”然後手指著“頗大”兩個字說,“這個詞的正確讀音是pídà。”

前排一名女同學舉手,韓小冬說:“這位女同學,有什麼問題可以說。”

女同學站起來彬彬有禮地說:“韓老師,這個詞不讀pídà,讀pōdà。”

韓小冬問:“誰說的?”

女同學拿出詞典說:“韓老師,您看,這詞典裏注明得很清楚呀!”

“我不看!”韓小冬很不講理的樣子,“我念大學的時候老師就這麼教的,鏡泊湖師範學院中文係寫作老師郝美麗,不信你們調查去,老師說念啥就念啥。”

他態度十分嚴肅,多數同學都想和他辯解,卻誰也不敢再舉手了。

“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老師說啥就是啥。”韓小冬手比畫著,大發起感慨來,“你們還年輕,別以為白紙黑字上印的就是真的,文化大革命多少白紙黑字呀,不都否了嗎?詞典上印錯的都改過來,別的都對,隻有這個詞兒是漏網的。對了,還有一個——”他轉身指著另一詞“商賈”說,“這個詞讀shāngjiǎ。”有十多名同學舉手,韓小冬用手製止著說:“放下,放下,我知道你們要說,這個詞讀shānggǔ。不對,也是我念大學時郝老師教的,這個詞語她講課的時候我提出的意見和你們一樣,讓郝老師把我好一頓批。也是像個反右鬥爭時漏網的‘右派’一樣,現在又抓出來了。好,今天我就不批評你們了,你們就隻管尊重老師的意見吧。下麵,我開始講新課。”

韓小冬說完翻開了教案和課本,又講課文,又舉例子,又闡述自己的觀點,唾星四濺,神采飛揚,處處有錯,課堂裏不時發出一陣陣哄笑。

下課鈴響了。

鄭風華走出教室,發現新高三·一班十多名學生往校長室走去。這時,韓小冬剛走出教室,他走上去問:“你是不是又整什麼事了?”

韓小冬回答說:“哪有那麼多事情讓我整呀。”

兩人一起回到語文教研室,組長何惠文對鄭風華說:“剛才校長來過了,讓通知你下午一點半鍾到市委組織部去找副部長梅天龍。”

鄭風華問:“說沒說什麼事情?”

何惠文說:“沒有,我分析是不是要了解點學校領導上的事啊。”

鄭風華心裏明白,裝不明白地又說了幾句。

山川木郎從老遠跑過來截住韓小冬說:“韓老師,中午十二點鍾五星級大酒店三樓貴賓一廳見,怎麼樣?”

韓小冬心煩意亂,因為心裏有自己的小九九,他慷慨回答說:“行!”山川木郎說了聲“謝謝”,撒歡兒跑了。

鄭風華問:“又有什麼事兒?”

韓小冬回答說:“沒什麼事兒,他們看著我這個人虎拉巴嘰,傻乎乎的,想和我交朋友,聯絡聯絡感情唄。”

鄭風華說:“遇事要多個心眼兒。”

韓小冬笑笑說:“你挺像個當哥的樣兒,這話隻有在家裏老頭、老太太這麼說過。放心吧,我不會傻到那個程度。”

兩人說著走進了教研室,發現何惠文正在和黃夫子說什麼,見他倆進來不吱聲了。韓小冬心裏能猜了個大概,鄭風華惦記著下午組織部找他,沒再理會這些。

午飯時分,黃夫子一進教職工食堂就撒眸韓小冬的人影兒,好一陣子也沒有搜索到,打完飯走到鄭風華跟前問:“韓小冬哪兒去了?”

鄭風華說:“可能是有個應酬,有什麼急事兒。”

黃夫子見周圍有人,歎口氣沒有吱聲。鄭風華似乎也心不在焉,趕忙吃完飯就往外走。黃夫子追出來問他,是不是有什麼難心事兒。鄭風華說市委組織部部長找他,他心裏明白是怎麼回事,覺得有愧於黃夫子,猶豫一下,沒有和他說是什麼事兒,怕說了他會想得更多,隻是說:“反正不會有什麼壞事,我去去就知道了。”他心裏矛盾極了。

韓小冬與李瑞林約定在五星大酒店門口集合,李瑞林見韓小冬匆匆走來,急步迎上去拽住他說:“什麼事兒呀?怎麼能受他的請呢?我擔心是黃鼠狼子給雞拜年呀。”

“老兄,我有那麼傻嗎?”韓小冬說,“看在七七級老弟不幸的分上,你就配合一把,對你絕對不會有什麼致命的影響,就是傷也沒有,怎麼樣?”

李瑞林不解地問:“到底什麼事兒呀?”

韓小冬說:“該吃吃,該喝喝,你就隨著我的意思打圓場就行。”他看看手表說,“山川真君可能等急了,走吧。”韓小冬硬拉著他進了電梯。

進了餐廳,韓小冬和李瑞林感到安排得很不協調,三人用餐吃大桌,滿桌的高檔名貴菜肴,使他倆心裏都覺得不是滋味兒。

“瑞林,坐呀!”韓小冬見李瑞林對山川真君的歡迎不感興趣,說了一聲,接著又對山川真君說,“山川先生也坐吧,反正我給你請來了,有話咱們就慢慢嘮。”

山川真君坐下後又在座位上站起來,躬腰又點頭:“幸會,幸會,謝謝兩位先生光臨。”

李瑞林對這些都不屑一顧,不等山川真君致祝酒詞便說:“山川先生,你讓我的好朋友韓小冬老師把我請來了,有什麼話就直說吧。說完了,要是有共同語言,還能多喝幾杯,要是話不投機可是半杯都多呀。”

“是,是,是。”山川真君點頭哈腰說,“那我就說。”

韓小冬給了李瑞林一點顏色:“我把你請來了,山川真君是我的朋友,也就應該視為你的朋友,你能不能給我客氣點兒?說話支棱巴翹的給誰聽呢?”

李瑞林立刻臉上有了笑容,直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這個人就這樣,你也不是不了解。”山川真君心裏暗喜,沒想到,韓小冬在李瑞林麵前還真有威力,從這座廟裏請神還是請對了。這事兒真是巧了。要說,他並不知道,李瑞林和韓小冬是一個農場的,韓小冬那個當場長的爸爸對李瑞林家是有恩情的,現在也經常幫助他們。韓小冬心裏有數,一般情況下這個李瑞林是不會卷麵子的。他這麼說,當然主要是給山川真君聽了。

“那我就先說,咱們後喝酒用餐。”山川真君要站起來,韓小冬讓他坐下說,他也就依了。他開門見山地說:“我來這裏投資是很不容易的,已經投進去了五個多億人民幣,聽說李瑞林先生一直在說這不是個招商引資項目,還要給省裏寫材料……”

“不錯,山川先生,不光我呀,這件事情背後不少幹部和群眾意見很大,尤其是我們礦產局那邊。”李瑞林直盯著山川真君說,“山川先生,你建礦開采的這塊煤田,勘探資料上資源非常清楚,煤質熱量在六千大卡以上。目前,我們國家燃料資源十分匱乏,這個項目開發沒有什麼更高的技術含量,挖出來就是錢,所以……”

山川真君站起來點頭哈腰地說:“李瑞林先生,我已經投了這麼多資金,也要付出很多很多的,這可是前一任市委書記當市長時和彭方園副市長請我來的……”

李瑞林很不願意聽這種話:“那就看你來得合不合理呀。”

“喂,”韓小冬不高興了,“瑞林大哥,我是請你來陪客的,還是請你來論證山川先生投資合理不合理的?”

李瑞林賠笑說:“我不就是說說嘛!”

“你說這個給我聽嗎?你不是說過了嗎。給山川先生聽嗎?不是吧,山川先生最清楚呀,”韓小冬一歪頭問,“你什麼意思呀?”

李瑞林有點結巴了:“沒……什麼……意思,聽你……的。老弟,你說吧。”

“我明白,山川先生這個項目是便宜,可是生米做成熟飯了,”韓小冬說,“領導有話,你吵吵頂個屁用呀,合同簽了,那是受法律保護的,資金投了……”

李瑞林說:“好,老弟,聽你的!”

“別寫什麼材料向上級反映了,”韓小冬一副很能做主的派頭說,“反映又能怎麼樣?別瞎攪和了。”

山川先生又點頭哈腰站起來說:“那就請李先生多多關照了!”

李瑞林說:“好,看在你小冬老弟的麵子上,我不寫了。好,我走了!”他起身就要走。

“回來!”韓小冬大喊一聲,“請你來是吃飯、喝酒的,你卷我麵子是不是?”

李瑞林又回到座位上,歎口氣說:“小冬呀,那我就招安了吧。”

“什麼他媽的招安!”韓小冬說,“這叫為朋友夠意思!”

山川真君臉上露出了微笑:“來,我先敬兩位一杯!”

……

下午一點半整,鄭風華走進了市委組織部部長梅天龍的辦公室,梅天龍很熱情地接待了他,而且讓座、泡茶,弄得鄭風華一時很不好意思。梅天龍告訴鄭風華說,他安排組織部的幹部翻閱了他的檔案材料,社會關係一欄填得不全。然後遞給他一張幹部履曆登記表,讓他按照要求填好,尤其是主要社會關係成員的工作單位、地址。

鄭風華問:“這是什麼意思?”

梅天龍說:“這是組織上要掌握幹部的詳細情況,因為你是副校長呀。”

然後又安排組織部辦公室的一名科長,讓鄭風華跟他去市醫院進行了一下健康體檢,還安排了車。鄭風華問這位科長是什麼意思,科長笑笑說,部領導沒有交代,我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分析是好事兒。這時,鄭風華一下子想起了王顯貴找他談話時說的,選秘書問題隻是個人初步考慮,看來這是要走組織程序了。想到這裏,他已經體會到自己是在被牽著鼻子走,心裏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如果既成事實,去還是不去?不去會怎麼樣?要是去將怎麼麵對那兩位兄弟呢?

山川真君去吧台簽單,李瑞林剛要開口發泄的樣子,韓小冬一把拽著他,與簽完單回來打了個碰麵的山川真君握握手,並說了句道謝的話,便一起走出了大酒店。

“小冬老弟,”李瑞林語氣很沉重,皺著眉頭問,“你到底要搞什麼名堂呀?”

“哎呀,我的學兄,又是鄉土大哥,所以我才這麼仗義地找你。”韓小冬說,“至於什麼名堂,老弟到時候肯定會一點一滴絲毫不漏地告訴你。你給了我麵子,老弟非常感謝。”

李瑞林歎了口氣:“太大的項目了,我們受損失呀,給省裏寫個詳情材料肯定會引起高度重視。”

“瑞林學兄,”韓小冬站住了,手比畫著說,“你要是寫出材料能把山川真君投資的項目翻過來,能成為反不正之風,或者是反腐敗的英雄,老弟就不求你了。”

李瑞林搖搖頭:“我沒這個意思!”

“位卑未敢忘憂國。你確實以國家利益為重,老弟佩服你。”韓小冬感慨萬分地說,“我們三兄弟滿腔熱血投身教學事業,而且是王書記請來的,怎麼樣?中梗阻、小二管大王,步步維艱。我想呀,我們也別再以七七級自傲自居了,社會上這種強力的歪風,別說七七級,什麼級也會被吹垮的。現實與客觀規律是不以我們的意誌為轉移的,小小老百姓,做點能對得起良心、力所能及的事情就行了,別學我們三兄弟了。”

“我理解你……”李瑞林說著說著,兩個人到了分手的地方。韓小冬雖然頭腦清醒,不管是和山川真君還是和李瑞林,都那麼慷慨陳詞,其實,他的心裏很亂。進了校門一看手表,已經早到上班時間,反正下午沒課,他索性回宿舍躺躺去,自在一會兒是一會兒。

宿舍裏,黃夫子正和鄭風華議論韓小冬講課故意講錯出洋相的事情,韓小冬推門進來了。

黃夫子問:“小冬,你給新高三·一班上課,把‘頗大’的‘頗’教成pí,把‘商賈’的‘賈’讀成jiǎ,有這事兒嗎?”

韓小冬毫不在乎地回答:“有。不光這個,我把在師院時老師所有講錯的,都當對的搬了出來,還編了一些。”

鄭風華逼上一步問:“你什麼意思?”

“破罐子破摔,摔就摔出個水平,摔出點兒響聲來,”韓小冬很幹脆地回答,“就這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