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風華問:“那你自己拎兜子、開車門?”
“對呀!”王顯貴很坦蕩地說,“自己拎拎兜子、開車門身價就低了?不會的,不會的。”
鄭風華說:“那秘書幹什麼?”
“我剛剛不是說了嘛,”王顯貴說,“主要是搞文字,還有些和市委書記工作有關的一些具體事情。”
鄭風華感慨地說:“世俗就是那樣,那讓秘書多難為情呀!”
“那難為情什麼,這是領導幹部應該克服的那種講排場、擺闊氣的官僚主義風氣。”王顯貴說,“要是我這樣,我想,不會因為我自己開車門、拎兜子,別人就覺得我掉價吧?”
鄭風華說:“不會吧,起碼我不會。”
“風華同誌,”王顯貴問,“你說這樣的秘書會不會有人願意做?”
鄭風華笑笑說:“那當然有了,不過,這種人不太好選。”他說完又覺得有所失口,尷尬地一笑。
“好選呀,”王顯貴也笑笑說,“我看,你就是很好的人選!”
“實事求是地說,我可能是人選,”鄭風華還是沒有改變不想當秘書的想法,“王書記,我不能改變我們三兄弟的誓言。除了你的感召力外,黃夫子和韓小冬可是奔我來的。我要做了兄弟的背叛者,每天每時心裏都不會踏實,工作也幹不好呀。不行,不行!”
“哎呀,”王顯貴歎氣一聲說,“你們三人想在教育事業上作出貢獻,甚至要報效祖國,這樣的熱血青年和‘五四’青年一樣,很值得敬佩。”他的話鋒一轉,“可是,恕我不客氣了,你畢竟視野狹窄,思路不寬。在一個行業裏做一個螺絲釘去閃閃發光固然可貴,但是,你想了沒有,我們的國家從建國以來,一直是靠‘人治’,目前正在向‘法治’社會過渡。靠人治為主的地方,一旦這個人就像你說的是混官場的,他又管著你,你還會有作為嗎?即使是金子也不會閃出光來的。這是我心中所想,但從沒在公開場合講的話,這話在我心裏卻翻騰已久。你想想,我說的話是否有道理。”
這下子,鄭風華變成了一個小學生似的,再沒有像談《掘進集》、談彭衛東寫的關於三名學生鬧課問題的調查報告那樣張口就來了,聽了這番話,已經令他折服不已。他感到自己太渺小了,太微不足道了,他甚至無言以對了。是啊,自己是視野狹窄,思路不寬呀。
“剛才你說的是你個人的意見,我說的是我個人的看法和想法。”王顯貴談吐是那樣自若,“你我都是組織裏的人,我把個人想法交給組織部門去考察論證,方能形成組織行為,到時候都要聽從組織安排。我不以權壓人,以市委書記的身份硬讓你來,你也不要以個人好惡為出發點對待這件事,怎麼樣?”
鄭風華仍然無言以對,隻是點頭。他從內心深處覺得,王顯貴的這些思想比《掘進集》裏的詩要閃光多了。他已成為一個真正讓他佩服的市委書記了。
女兒房間裏,王燕掙開孫大偉,邊看著手表,邊跑出來埋怨鄭風華:“鄭風華,才到啊?你遲到了!”
孫大偉也隨後走了出來和鄭風華打招呼:“鄭校長來了。”
鄭風華、王顯貴夫婦都瞧著孫大偉在笑,一下子把孫大偉笑傻了一樣。王燕一側身看到了孫大偉嘴角上濕漉漉的,鄭風華回擊王燕說:“不是遲到了,是入迷了吧。”
王燕反擊一口,責備孫大偉說:“幫我批作業不抽煙,我可沒少搭茶水,擦擦去!”
孫大偉紅著臉跑進洗漱間,在場的都哈哈大笑。王燕拽一把鄭風華說:“快走吧,人家李瑞林等著咱倆呢。”
王燕這一拽,帶著鄭風華一跑,很像是一對熱戀的戀人。
王夫人笑得那麼開心,王顯貴自然也很高興。他剛進書房,電話鈴響了,接起電話一聽,是教育局長龍玉田,他開口報告說:“市一中新分配去的教師韓小冬動手打了學生,學生家長反應非常強烈,學校做出了初步意見,擬將其開除教師隊伍,由人事局另行安排工作……征求韓小冬意見,韓小冬對所犯錯誤供認不諱,也同意處理意見……”
王顯貴聽著聽著,放大了聲音,問:“韓小冬也同意?”
龍玉田堅定地回答說:“是。”
王顯貴說:“把事情經過和處理意見弄一份詳細材料給我。”
龍玉田答應明天一上班就送去。
彭衛東趁彭方園沒上班趕到了他家,一進門就報喜說:“二哥,這回出氣了。”
彭方園問:“出什麼氣了?”
彭衛東一口氣說了彭小濤挨打,他動員大嫂以家長的名義去一中告狀。王濤誌一了解情況,找到韓小冬詢問。韓小冬開口就承認,並表示接受學校處分。他一邊說著,一邊遞給彭方園一份材料說,這回就可以打打這三個小子的威風了。又說,彭小濤等三名學生鬧課、韓小冬挨打的事情混在一起,就可調查可不調查了……
彭方園隻顧看材料,並沒有聽明白彭衛東說了些什麼。他看後,兩眼一瞪,斥責彭衛東:“不懂政治!”然後一口氣兒把材料撕得粉碎,又扔到了地上,給了他個沒臉。
“二哥,”彭衛東蒙了,“你說怎麼辦?”
“隻好這樣,”彭方園在地上轉了兩圈說,“現在是王濤誌同誌的初步意見,還要到校長辦公會上去討論。鄭風華是副校長,肯定參加會議,也肯定不同意這個意見。這裏有他講理的地方,因為是小濤先動手打了韓小冬,韓小冬屬於還了手。打學生雖然不對,這樣就有不開除教師隊伍,給處分的理由。讓王濤誌往這上引導……”
彭衛東問:“鄭風華會這麼說嗎?”
“他要是不這麼說,就讓王濤誌往這上引導。”彭方園說,“無論如何不能搞成一個人決定開除韓小冬的結果,要是那樣就糟了。”他幾乎是衝著彭衛東喊了,“聽明白沒有?”
彭衛東第一次像老鼠見了貓一樣,這樣害怕彭方園,戰戰兢兢地回答:“聽,聽明白了……”
中午時分,黃夫子和韓小冬正在宿舍裏吵得不可開交。
“韓小冬,你腦袋裏灌進了多少水呀?”黃夫子怒斥說,“怎麼能這麼痛快就同意學校開除你公職呢?”
“夫子大哥,息怒!”韓小冬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態與口氣,“腦袋裏沒灌水,一滴也沒灌,我就是不想和他們爺們兒玩了。我挨打的事情幾乎就是禿腦瓜頂上的虱子,我追問了幾次,總是說在調查中,在調查中。這不是個人幹事兒的地方。”
黃夫子逼問:“開除你以後你上哪兒去呀?開除公職就等於沒有工作了!”
“別說開除公職呀,就是開除這個興城市才好呐!”韓小冬振振有詞,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鉚大勁兒回農場跟著老爸種地去,弄好了回子弟校代課去,我韓小冬也不能在這裏活遭這份罪呀!”
“小冬!”黃夫子一聽急了,“想想孔廟前我們三兄弟結拜的事,你還算個站著撒尿的嗎?啊?”
韓小冬極力辯解:“他們非要開除我,是站著撒尿的又怎麼樣?什麼人也沒用啊!行了,你別夫子味兒啦!”
黃夫子壓低了嗓門,但情緒卻仍然十分急躁:“難道你真的念了四年大學,連工作都沒了?”
“命,命,這是命!”韓小冬就是不讓勁兒,那神情隨著從心底發出的怒吼,確實證明他是不想幹了,“我左右不了這種環境,這種環境裏沒法實現我們在孔廟前立下的誓言,我的夫子大哥,你懂嗎?”
他的口氣竟像教訓起黃夫子來了,黃夫子剛要發怒,鄭風華又氣又怒地“砰”的一聲推開門,一步邁了進來,直衝著韓小冬說:“懂,我懂!”
“懂什麼懂,恐怕也到了你鄭風華搞不懂的時候嘍!”韓小冬往床上一躺,狠狠歎口氣說,“我韓小冬不說看破天機,也看破紅塵了!”然後忽地坐起來高聲朗讀,“孔廟前的‘今有七七三兄弟’的偉大抱負,不過是幾隻蒼蠅碰壁,嗡嗡叫,幾聲哀鳴,幾聲抽泣……”
“先不說這些喪氣的話好不好?”鄭風華激動地說,“剛才召開校長辦公會議,我極力反對開除小冬公職的提議,一番舌戰,我勝利了!”
黃夫子喜出望外地問:“怎麼處理?”
“開除公職,留用一年查看,以觀後效。”鄭風華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然後把口氣變嚴肅了一些,“小冬,我的老弟,這件事情上你也得吸取教訓呀!”
黃夫子借題發揮:“我們三兄弟每一個人做件事情,往往都要影響到其他兩個人。”
韓小冬真的火了,先對鄭風華說:“教訓?什麼教訓?沒有教訓,我隻有經驗!”鄭風華要截話,韓小冬強聲攔住說,“你可能要問什麼經驗,我要告訴你,那就是我當年太天真了,太傻了,太不了解社會了!我們七七三兄弟孔廟前的所謂雄心壯誌,在這裏隻能是泡影。這裏根本不是說理的地方,更不是我們三兄弟實現理想的地方。我打了彭小濤那個小兔崽子,我就是打了,是理智地打的,是腦袋很清醒地打的。惹我急眼,你看著,我拿刀捅了他……”他說到這裏,氣得呼哧帶喘,兩眼直冒金星,幾乎不給別人說話的機會。然後又對準黃夫子發泄起來:“我影響你們了是不是?咱們從今往後吹啦,吹燈拔蠟,那就井水不犯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