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1 / 3)

市委常委會議室的橢圓形會議桌轉圈兒坐滿了調查組成員、公安局刑偵科調查組成員,還有市人大、政協負責教育方麵的有關領導,市委、市政府、市紀檢委有關部門的領導。一中校領導班子,以及鄭風華、黃夫子、韓小冬等列席了會議。王顯貴坐在主席位上,彭方園坐在他的右側。新聞媒體也參加了會議。因為一起學生鬧課的事情,這麼多高層來聽調查,這在這個市恐怕是破天荒了。

會議材料,也就是調查報告印刷裝幀得規範而整潔。參加會議的人員還沒到,就已經每人一份擺放在各個有名牌的地方了。

市委辦公室秘書科負責記錄的女文員環視一下會場,走到王顯貴跟前哈哈腰,輕聲地報告:“王書記,參加會議的人員到齊了。”

“好,那我們就開會吧。”王顯貴一斜臉對著彭方園說了一句,彭方園點了點頭。王顯貴又側轉臉向與會的人說:“會議的內容大家都清楚了,我就不多說了,誰來彙報?”

“我,人事局副局長,也是這個調查組的副組長,彭衛東。”坐在會議桌門側中間的彭衛東回應一句,瞧著王顯貴回答。在他麵前擺著已開了音量的麥克風,他用雙手扶壓著調查報告,已翻過封皮,亮出了第一頁。這神態,既常規,又自若,好一派官員的做派,儼然是要打一場漂亮仗的樣子。

“好,鏡泊湖師範學院調來的。”王顯貴表示知道有這麼個人。他的聲音、語氣都很輕鬆,給了彭衛東一大撫慰。“你們辛苦了,那就彙報吧。”王顯貴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聽孫大偉隨便說了幾句,調查拿出的意見還可以。

“好,下麵我開始彙報。”彭衛東顯得胸有成竹,老練地開始了彙報,“各位領導,與會的同誌們……”

會議的布置本來就肅穆莊重,因為會議桌上有小牌“禁止吸煙”,這肅穆的氣氛之中連空氣也顯得那麼潔淨。彭衛東聲音清脆而洪亮,大概是教員出身的緣故,聲音大一些,像讀課文,乍聽起來不很舒服,過一會兒還覺得讀得這麼朗朗上口,不像有些領導彙報,恐怕別人聽不明白,聽不透,念一段還要脫稿插幾句,像是解釋,弄得參加會議的人都很心煩。人家這個彭副局長就是有自己的特點,有了稿子,除了喝口水,輕輕咳嗽一聲外,就是“全全如下”。他讀到自己認為很重要的地方的時候就放大些聲音,或者帶出一點感情色彩。讀到學生鬧課的段落,能讓人聽出他是在憎惡;讀到老師受羞辱的時候,能讓人聽出他是同情……

他喝口水,稍微一停,開始讀最後一部分。他有意識地放慢了速度,加重了語氣:

“第三,處理意見。

1對鬧課學生於極南、彭小濤的處理意見。

市一中高二、高三學生於極南、彭小濤目無學校規章製度,上課時間無理取鬧,羞辱老師,影響惡劣,給予開除學籍,留校察看一年處分,要在各自班級公開檢討,並向受辱老師道歉。

2對山川木郎的處理意見。

山川木郎為日本福田市礦業開發商山川真君的兒子,為學習漢語,日後掌管投資家業,經市領導批準進入市一中讀書,之後想繼續深造。韓小冬老師講到日本侵略我國罪行時,他棄課並向其父述冤,屬於幼稚。我們既堅持嚴正的愛國立場,又說服教育,該學生已經認識到自己棄課行為的盲目性。山川真君也接受了我們的觀點,為了保護投資商的積極性,給予山川木郎批評教育處分。

3對非考入生的安排。

凡屬靠關係和照顧,不夠錄取分數段進重點校市一中的學生統一編班,由學校加強管理和教學力度,努力提高他們的學習成績……”

三兄弟雖坐在一起,黃夫子和韓小冬還是不說話。韓小冬捅捅鄭風華說:“這不和你寫的那意見一樣嗎?”

鄭風華說:“認真聽,這樣就好嗎!”

“……第四,對學校的處理意見。”彭衛東彙報到這裏加重了語氣,“學生鬧課這件事情,在校內外造成了極壞的影響,問題在下麵,根子在上麵,體現了學校領導班子領導無力。首先,學校領導班子要坐下來以此為戒,查找做學生工作的差距,製定有力措施,確保學校有個良好的教學秩序;其次,要將學生鬧課一事作為典型事例,在全校學生中開展尊師愛校教育,樹立良好的校風和學風;最後,建議對市一中領導班子在全市教育係統通報批評。”他彙報到這裏停了一停,接著說,“以上彙報,請各位領導審議。”

“好,調查組的同誌利用十多天的時間對市一中學生鬧課一事進行了調查。下麵請與會的同誌討論,發表自己的意見,包括調查組的同誌,有新的意見也可以提。”王顯貴說,“還有,本來想一起聽一下公安局關於社會流氓毆打韓小冬、郝倩麗老師案件的辦理情況,因為尚無偵察結果,以後再單獨聽,那也可以說是獨立的一個案件。好,大家發表意見吧。”

沉默。在座的人知道王顯貴在注視著誰想發言,幾乎每個人都在翻閱材料,沒有表示要首先發言的人。

王顯貴再一次催促,山川真君首先開了口,來了個自我介紹,然後說:“由於小孩子不懂事理,表現出情緒,請各位長官多多體諒。感謝政府給我投資開礦創造的好條件,中國和日本人民永遠是友好的。”

接著教育局龍玉田、王濤誌發言,那格調幾乎一樣,先表示同意調查報告的處理意見,接著是一番概括,自己檢討自己。接著招商局等局長也像例行公事一樣開始表達同意調查報告的發言……

“我談點意見!”鄭風華剛一開口,便引起了眾人的注意。他還想自我介紹一下,王顯貴接過話去說:“這個鄭風華同誌是鏡泊湖師範學院中文係七七級畢業生,院學生會主席,六六屆高中畢業下鄉在小興安嶺農場的知青,在農場入了黨,擔任了農場宣傳科副科長……”

鄭風華對這種官場會議並不陌生,那幾名局、處長們的發言,特別是例行公事一樣的人雲亦雲,帶有濃烈的官僚主義味道的官話、套話,他耳濡目染,見得多了。他明白,混於這種生活中也需要有一些小小的狡猾。王顯貴的話音一落,他也學著來了一番對調查報告的奉承之話,弄得黃夫子和韓小冬直皺眉頭,甚至在心裏嘀咕:怎麼一進這環境就成了小官僚?哪還有一點三兄弟的本質味道呀!

“這個調查報告獲得了一些翔實的材料,提出了處理意見,要是領導們沒意見落實了,可以收到一些成效,但是——”鄭風華話鋒一轉說,“調查報告的三要點,最關鍵的是在於分析問題,問題分析透了,要解決的問題才能深刻……”

在座的每一個都聽出鄭風華要發表不同意見了,連王顯貴、彭方園都緊緊注視著鄭風華。彭衛東從這柔中有剛的語鋒裏預感到不妙,對於鄭風華他是打怵的。滿以為照他那三條意見寫了,不會有什麼問題,但聽鄭風華的口氣很不對味兒。他腦子裏“嗡”的一下,細細的汗珠兒沁出了額頭。

“……我認為這個調查報告隻是浮泛的,所得到的東西都是不費腦筋都可以得到的,因為那是禿腦袋瓜子上的虱子……”鄭風華說著說著加重了語氣,“彭小濤、於極南、山川木郎這三個學生雖不是一個學年、一個班級,卻因一種巧妙的關係成了好朋友,據了解他們曾一起去過日本富士山度假。我是想,三個人同在一天、同在語文課上鬧課是偶然的巧合,還是其他什麼原因的組合?如果說是偶然的巧合,巧合的基點又是什麼……”

會議室裏格外肅靜起來,王顯貴瞧著鄭風華,似點頭又看不出是點頭,彭方園也很認真地聽著。彭方園瞧了王顯貴一眼,沒發現什麼異樣的表情,又把目光投向了鄭風華。

韓小冬突然截斷鄭風華的話:“我覺得我的挨打也很奇怪,為什麼我在那俱樂部門前等候不見來人?為什麼挨打半天了還不見來人?為什麼要來看我的人把電話打到收發室,俱樂部離學校這麼近不到學校來?為什麼在三名學生鬧課之後?我在這裏無親無故,無冤無仇,為什麼就是單單要打我……”

彭衛東瞧了牟如銳一眼,又低下頭開始翻材料,他知道自己臉色不正常,不能直麵別人。隻有這樣低頭翻材料,又似在邊翻材料邊聽,才顯得自然。

“這個問題不能亂聯想,”牟如銳理直氣壯衝著韓小冬說,“據我們偵查專案組調查分析,歹徒是從你身後直撲而來,是想把你打昏在地,再翻你兜裏的錢物。後被郝倩麗同誌碰上了,這麼一喊,歹徒就嚇跑了。市裏已經發生了兩起類似的案件,辦案要就本案偵查本案,不能上下聯。當然了,我說得不一定對。”

彭方園眉頭一豎,說:“不要打斷人家的話,不一定對,說出來還有什麼意義!”

王顯貴點點頭說:“韓小冬老師繼續說!”

“恰到好處。”韓小冬用有點兒吊兒郎當的、戲弄的口氣說,“我們的幹警同誌攔腰一刀正好戳到我要說的話的完畢處,你們看,就這麼巧,要不怎麼是警察呢!”

在座的都忍不住嗤嗤一笑,會議室裏的空氣顯得不那麼緊張了。

“我說幾句,”黃夫子既不做自我介紹,也不示意征求主持人的同意,在大家嬉笑之中放大聲音,好一番慷慨陳詞,“我認為,這份調查報告固然有很多可取之處。但是,調查問題有些表麵化,分析問題有些簡單化,處理問題有些嚴重化。其主要問題是沒有分析出問題的本質,也就是說沒有透過現象看本質……”

彭衛東坐不住了,想發言又不知道說什麼好。薑永訓搶了先:“我不同意這種說法。幾名學生,還屬於未成年人,世界觀沒有根本形成,什麼本質不本質的。不要無限上綱,還像搞階級鬥爭那樣搞擴大化……”

他聲音激昂,還帶有憤慨,又一下子搞緊張了空氣。在座的目光倏然間隨著王濤誌講話結束,從他臉上又轉到了黃夫子臉上。黃夫子被這幾乎凝聚的空氣和目光搞蒙了,他支吾起來:“不,這種說法……不……”

他雖然滿肚子墨水,飽經滄桑,畢竟沒在這種高層次的嚴肅場合受過這種譏諷。夫子,夫子,夫子氣質是難以對付薑永訓這種久經官僚殺場的辯術的。王濤誌並無別圖,隻是在極力維護下屬,這種“護犢子”做法在官場很時髦,很受下屬感動。他在全市是有名的,隻要抓住一點理,任何場合都是敢大打出手的。

“黃老師說得對!”鄭風華接過話說,“我理解黃老師這話的內涵。本質,不一定就是指這三個學生而言,事物也有本質,即實質問題。比如我常說的一句歇後語,熊瞎子給主人臉上打蒼蠅——好心辦壞事。這種事情的本質,也就是實質問題。是打蒼蠅,辦好事。反過來,比如說彭小濤同學吧,他鬧課是什麼?是我講錯了,不願意聽要走嗎?我沒錯,肯定沒錯。是我惹著他了嗎?沒有啊,至今我思考不出他棄課這件事的實質是什麼。是借故要逃學?是逞能向老師挑戰?都沒有依據說明這個問題!”他停停喝口水接著說,“學生是未成年人,我們受過師範教育,專門學過心理學,要想教育、幫助學生,隻有抓住了事物的本質,才能去分析判斷學生的心理活動。然後分析到學生是惡意、善意,還是意外。這樣,才能有針對性地去進行思想教育……”

“這個調查報告有什麼獨到見解呀?”韓小冬又冒炮了,“那四點處理意見是三名學生鬧課事發後,我們給學校和市領導的建議……”

彭衛東真的要坐不住了,他從參與調查到寫這個調查報告,讓自己寬宏了又寬宏,應和他們又應和他們,下決心把立足點放在韜光養晦上,沒想到,這三個小子竟如此露骨地向自己開炮了。他開始後悔,應該讓牟如銳把彭小濤揪出來,其後果肯定難看,但對自己是個解脫。要是這件事敗露了,那就徹底垮台了,甚至比在鏡泊湖師範學院敗得還要慘。那時候有退路,再敗露了就無退路可走了……想到這些,他心跳、氣喘、冒汗,又不想讓別人看出來,隻能從兜裏掏塊紙巾,低頭假裝咳嗽來擦汗、平喘……

彭方園時而笑笑,時而和旁邊的人又點頭又平淡地小聲說幾句,一看就是很有官場經驗。誰都知道彭小濤是他的侄子,誰都知道他大哥過世後他愛侄如子,甚至嬌慣。誰都知道彭小濤打遍罵遍全市無敵手,不是流氓勝似流氓。但誰也看不出他心裏在想什麼。其實,他心裏已經很亂,倒吸氣的時候是在歎息彭衛東太無能,有心機勁兒用不到正地方;微笑時是在思考怎麼辦。韓小冬等再說下去,彭衛東將更難堪。他伏在王顯貴耳朵上嘀咕了幾句,王顯貴點了點頭。

“好了,好了,”彭方園對韓小冬示示手說,“我來說幾句吧!”

韓小冬隻好把要說的更尖銳的話咽了回去。

在座的人,包括王顯貴把目光投向彭方園時,他神態是那般自然加灑脫,好一副落落大方的樣子,甚至誰都看不出這件事情和他的弟弟彭衛東、侄子彭小濤有關。他年齡比王顯貴小得多,那城府深勁兒,那官場的老成程度,要比王顯貴還要多幾分。

“剛才,聽了調查組的彙報和幾位同誌的發言,很受啟發,很受教育,受益匪淺。”彭方園打開了話匣子,“調查組的同誌們盡其所能,搞清了一些問題,也提出了一些可行的意見。剛才韓小冬老師說處理意見是他們三位老師當初提交的建議,並抄送了我一份,是這樣的。隻是調查報告將其更細化了。不管誰提的嘛,說明這些問題你們的認識是一致的,這我就不多說了。要不說嘛,群眾是真正的英雄,黃夫子老師總結了‘三個化’,其中說到處理問題嚴重化,我看很好。如果就這個調查反映的問題看,處理是重一些,給個記大過處分或警告處分什麼的都可以……”他喝口水,見王顯貴瞧著他說話時有微微點頭的意思,繼續說,“鄭風華等三位老師的發言好哇,有耐人思考的味道。透過現象看本質,由表及裏地分析問題是馬克思主義處理問題的方法論,符合唯物主義辯證法。他們不愧是首屈一指的七七級大學畢業生。人才啊!他們提出的問題應該引起高度重視,我建議調查組要留下繼續深入地開展調查。那麼,調查組提出的意見怎麼辦?由於這件事情影響很大,不馬上處理不足以平民憤。我建議,就調查出來的問題做第一步處理。深入調查有結果了,再研究一次。包括公安局的調查組必須加大力度,盡快偵破,實事求是地進行處理。我就說這些,最後,還要請王書記來定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