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名婭呢,那個崔科長雖然兩瓶茅台又送回來了,心裏卻像爬滿了蛆似的,攪得不是滋味。那兩瓶酒沒送出之前,包括送出去之後,她不僅覺得那酒價值高,連自己的身價也覺得高了。這一退回來,眼下在她心裏茅台酒又賤了,她的身價似乎也賤了,鄭風華的身價也賤了。市長請吃頓飯還以為抬高了這個家多少身價,原來也就是吃飽了瞎扯淡。那個王燕不過是個好事兒但辦不成事的好事婆兒。當然這氣兒都要撒在小姑子身上,又不好直說,陰陽怪氣地發火:“倩麗呀,你別生這氣了,風華從門口路過不進家,偷著溜了也正常,姑爺和兒子就是不一樣。老丈母娘再疼姑爺也是心眼兒隔著肚皮,你沒看你大哥嗎……”
郝立亭立即反駁:“別胡咧咧。”但是,他沒說出什麼理由和依據來。
老丈母娘不管心裏怎麼想,肯定地說:“兒子和姑爺是不一樣。可是,我覺得冬冬爸不是那樣。按理說,倩麗接去了,又路過我家門口,是該先到我這裏來坐坐。可是他那個爸講究這個,碰上我不咋講究。風華做得對,這就叫‘順者為孝’。他心裏有我就行。你們說冬冬爸偷偷回他爸家了,還興許沒趕上火車呢,還興許有啥事兒晚兩天回來呢……”
鄭風華想著想著,實在睡不著了。他知道,就這樣天亮也不會入睡的。他下炕穿上拖鞋輕輕推開門一看,對麵屋已經閉燈了,聽了一會兒沒有一點動靜。但是,他知道不能開門,要是一開門爸爸媽媽準會聽見。其實,吃完飯他就想說去老丈母娘那裏看看,可又怕話一說出來又惹出爸爸許多話。再說,他已經喝酒了,不醉也是暈暈乎乎,給他拿大學畢業證和學士學位證書看,他根本就不感興趣。鄭風華輕輕關上門,又穿好衣服,悄悄打開窗戶,從窗台跳了出去。
爸爸媽媽聽到了鄭風華跳窗落地的聲音,爸爸機靈地拉開窗簾一看,鄭風華已經朝房山走去,看樣子是要繞到房後然後出門,急忙問:“我以為小偷呢。風華要幹什麼?”說著就要穿衣服。
郝母一把拽過衣服扔到一邊說:“幹什麼?能幹什麼?惦著那邊兒,要到老丈母娘家去。老婆孩子都在那邊呢。”
鄭父剛要發火,鄭母說:“你行了,我看你越老越糊塗了,光有你的禮道,沒有人家的禮道呀?風華那老丈母娘對他是一百個頭兒的,你瞧你把兒子逼成什麼樣兒了……”
鄭母這麼一說,鄭父才喘著粗氣躺下去了。
老丈母娘家裏的情況果真和鄭風華想象得一模一樣。
他悄悄出了院子,掛好院門,拐出胡同上了中心大街,食品商店都關了門兒。他打車到了火車站,在候車室食品店買了兩包蛋糕、兩個肉罐頭、兩個水果罐頭,又買了兩斤蘋果,裝了滿滿一小網兜。又打車來到老丈母娘家門口,見已經閉燈了。他輕輕一敲門,屋裏屋外立刻電燈明亮,接著就是老丈母娘的喊叫聲:“是風華嗎?”
風華忙答應:“媽,是我,是風華。”
郝倩麗坐起來側耳一聽,回應的是鄭風華,急忙斜躺著,緊裹被,臉衝牆,一動不動。
老丈母娘問:“風華,這是從哪兒來呀?”
鄭風華瞧瞧裝睡的郝倩麗,又瞧瞧笑盈盈的丈母娘說:“火車站呀,我沒趕上火車,偷著爬上一趟貨車趕回來了……”
郝倩麗氣得坐起來衝著鄭風華嚷:“胡說!你再說一個……”
老丈母娘搶白說:“胡說怎麼了?就胡說了。不胡說能扛住你這個滾刀肉嗎!”
郝倩麗又要說什麼,郝母順手拾起掃炕笤帚舉起衝著她發威:“再胡說,我打死你個不講理的。快起來放桌子!”
鄭風華忙說:“媽,我吃過了。”
老丈母娘說:“我心裏有數,你吃過了也吃不好,等著你做的菜還沒怎麼動呢。”
鄭風華一瞧,炕上老丈母娘的行李靠窗戶鋪著,冬冬緊挨著她。緊挨著郝倩麗的褥子,還鋪了一套行李,空放著一個枕頭。心裏想,這老丈母娘神呀,她料定自己會回來的,我也料定她會等我的。
郝倩麗賭氣,躺在那裏一動不動,既是大姑娘,也是在老娘麵前耍嬌。郝母見支使不動,就自己放桌子。鄭風華忙伸手。等端上菜來一看,可不是,大盤裏整整一條紅燜鯉魚一點也沒動筷呢。還有幾個菜,似乎是撥出去吃的,不夠一盤了嘛。
鄭風華問:“哥哥嫂子吃了沒有?”
老丈母娘回答:“吃了,那兩口子還能虧了肚子。”
鄭風華知道,她話是這麼說,肯定沒讓他們多占筷子。
老丈母娘拿了三個杯子,鄭風華搶過來斟上啤酒,怎麼喊郝倩麗就是不給麵子。
郝母說:“不吃拉倒,給我省下。來,咱娘倆喝。”
鄭風華也隻好如此。他故意把喝啤酒的聲音咂出響來,攪得郝倩麗頭裹著被子翻來覆去直倒個兒。老丈母娘偷偷抿嘴樂一下對鄭風華說:“來,夜裏沒啥事兒了,也畢業了,沒功課了,多喝一杯沒事兒的。”
說著又給鄭風華斟上了滿滿一杯啤酒。鄭風華從兜裏掏出畢業證給老丈母娘看,老丈母娘真是鬥大的字不認一升。鄭風華忘了,可老丈母娘呢,當真接過去戴上老花鏡翻開,鄭風華忙站在身後給她念了一遍。
老丈母娘高興地說:“聽說這是皇糧證,還是國家幹部證,好哇,好哇……”
兩人喝著說著,老丈母娘見郝倩麗的被窩子不動彈了,說:“風華呀,你不容易,媽知道。來,喝這一杯,吃口飯休息吧,不早了。”鄭風華也稱是。
老丈母娘很理解姑爺的心情,鄭風華收拾飯桌,她連褥子帶冬冬的拽到了自己身邊,把空著的褥子和郝倩麗挨上,然後說了聲休息吧,等鄭風華脫了外衣,她就把燈拉滅了。
鄭風華仰臉躺了一會兒,感覺屋子裏是那麼靜,老丈母娘和冬冬的喘息聲不但能聽清,還能分辨清。他感覺,這一老一小都睡熟了,身子往郝倩麗那邊輕輕挪一挪,伸手去拉她。郝倩麗仍在生悶氣,使勁一推他,他慌得急忙回縮了一下。他屏住呼吸聽了聽,老丈母娘和冬冬仍沒一點動靜,靜靜地躺了一會兒,又悄悄蹭過去,不再拽了,輕輕去揭郝倩麗的被邊兒,剛推開自己的被子要蹭過去。郝倩麗猛勁一腳,正好踹到了要害處,踹得鄭風華急忙捂住嘴,疼得差點兒喊出聲來。郝倩麗回腿腳落炕時“砰”的一聲,把媽媽驚醒了。老媽似乎知道怎麼回事兒,憋著一聲咳嗽,沒一點動靜。鄭風華有些生氣了,返回自己的褥子上喘起粗氣來。
過了一會兒,老丈母娘慢條斯理地翻了個身,咳嗽一聲,坐起來自言自語地說:“這窗戶怎麼有賊風呀。”
鄭風華拉亮燈坐起來問:“媽,怎麼了?涼著了?我到那邊去,咱倆換換地方吧?”
郝母說:“不,不,你瞧倩麗睡得死豬似的。不管冬天、夏天,一做點飯我就躺在那個熱炕頭上,這腰疼病都治好了。她今晚耍驢占上了。”
鄭風華忙喊倩麗起來和老丈母娘換地方,郝倩麗裝沒聽見。她知道,這心眼多的老太太是弄景兒,要走開。
果然不錯,老丈母娘說:“風華,我去你大哥那邊那個屋住去了。”
鄭風華忙說:“不行,這麼晚了,不能走了。”
其實,要睡覺的時候她就想這麼說了,知道齊名婭對調工作的事情一直煩悶,怕讓鄭風華和倩麗去了再說不在行的話。再說,她知道郝倩麗的驢脾氣和驢性勁兒,要是真那麼一說,鄭風華去了,郝倩麗不去,那不把鄭風華給晾在那兒了嗎?鄭風華拗不過,隻好同意去送老丈母娘,好在老丈母娘有郝立亭那間房子的鑰匙,不驚動他們就可以入住。送去的路上,老丈母娘一再說:“冬冬爸,這個倩麗呀,插上尾巴就是頭驢,就那熊脾氣,你可別和她一樣!不過,她任性是任性,心眼好使。”
鄭風華直應承說:“媽,你就放心吧,沒問題。我知道,我上學這四年,她受了不少委屈,耍點小性子出出氣很正常,我理解。”
老丈母娘樂了,一個勁兒地說:“這就好,這就好。”
鄭風華返回老丈母娘家,看著躺在炕上麵向牆背靠他的郝倩麗,心情突然沮喪並煩躁起來。他失敗了,按以往的經驗,不管發生什麼不愉快的事情,郝倩麗的唯一本領就是拒絕房事。可是,當鄭風華主動親熱、擁抱她時,她又推又就。最後,當一場狂熱的性生活以後,兩人會仰躺在一個枕頭上敘說各自不愉快的理由,當然多數還是鄭風華讓步,也有郝倩麗表麵嘴硬心裏認錯的時候,然後一陣香甜的酣睡之後,第二天睜眼醒來,所有的不愉快便統統化為烏有。大概這就叫夫妻沒有隔夜仇。鄭風華沮喪的原因不單單是失敗,而是他失算,是他還不了解妻子已經變得這麼孤僻。他以為在冬冬和老丈母娘睡熟的時候,他輕輕把她拽進自己被窩裏,沒有條件那樣狂熱,緊緊的擁抱親吻總可以釋放久別後的熾熱。第一次一去拽就失敗了,因為不是以往那種又推又就,而是徹底的拒絕;靜了一會兒,他又主動撩她的被窩要進去的時候,她竟那樣粗野地踹了自己。她後身和腳下沒有眼睛,幸虧沒有踹多大勁兒,要是再大一點勁兒,說不定那重要武器就要完了。他敢斷定,就是她那“砰”的一聲踹完後腳跟落炕聲驚醒了老丈母娘,或者是老丈母娘根本就沒有睡去。他深深體會到,這個老丈母娘心疼姑爺不僅是從缺啥少啥、吃啥喝啥方麵,連久別同床,盡管沒條件,都想法安排得這麼周到。可憐天下父母心,老丈母娘隻好走了,期待著兩人的合歡……
鄭風華脫掉衣服,在老丈母娘臥睡的地方躺了一會兒,氣急地坐起來拉亮了電燈,拽起冬冬說:“冬冬,走,穿衣服跟爸回爺爺奶奶家。爺爺奶奶到處找你呢。”
郝倩麗裝沒聽見,仍弓著身子麵衝牆斜身躺著一動不動。
冬冬睜開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瞧著給他穿衣服的爸爸問:“爸爸,人家困著呢,你要幹什麼呀?”冬冬問完揉揉眼睛,好像一下子清醒了,高興地說,“爸,你怎麼不早來呢!”
鄭風華不吱聲,隻顧給冬冬穿好衣服,閉上燈,他牽著冬冬的手剛一推開門,郝倩麗急得跳下炕,赤著腳跑了出來,雙手拽住鄭風華捶打幾下子,一頭撲在他懷裏嗚嗚嗚大哭起來,從哭聲裏可以聽出那顫抖的聲音裏飽含著不少的委屈……
“為什麼?為什麼?”鄭風華喘著粗氣,任憑她撒野,自己也不冷靜,幾乎是狂喊,“你到底是為什麼?說呀!”
郝倩麗本來是要連罵帶訴苦,譴責崔科長那王八蛋真不是個東西。可那是自己和王燕聯絡上的,平常說說還可以,眼下鬧到這個份上,和鄭風華說那不是等著挨呲讓他抓住理嘛,這點理道她心裏是很清楚的,隻好找個茬兒發泄:“你裝什麼渾呀,你爸你媽偏向!偏向!”
“躲開!”鄭風華不理她,拽著直發怔不知如何是好的冬冬就走。
郝倩麗使勁拽住鄭風華:“走什麼走,你說,你說為什麼要走?”
“我說,我說什麼?我和你說不出理去!”鄭風華執意要拽冬冬走,郝倩麗死活不讓。
郝倩麗口氣很硬:“鄭風華,你們家偏向沒理,你還在這裏裝渾不講理。”
“理?你郝倩麗是什麼理?”鄭風華義正詞嚴地回答,又像是教訓,“我不隻說一次了,父母把我們養活這麼大,不琢磨如何孝敬父母,成天研究父母的一點點東西給誰多了,給誰少了,這是兒女嗎?是冤家!東鄰老張家說老人偏向,四個兒女三個甩了老人不管;西鄰老馬家說老人偏向,讓老人補平,逼得老兩口雙雙喝藥而去。這都是些什麼狗兒女?統統是些渾蛋!”
郝倩麗反駁:“那是老人心術不正造成的!”
“什麼?我爸爸不是說過麼,老人不會偏哪個向哪個,隻是誰在跟前,看到眼前困難就伸手幫一下。等他再看到另一個困難幫不了的時候,心裏也是難受的。”鄭風華說,“我們當兒女的哪還能挑剔這個呀。父母心,父母心,你隻去品從小怎麼撫養你長大的那顆父母心就什麼都明白了!”
冬冬說:“爸爸,我奶奶、爺爺心好,他們吃粗糧,頓頓讓我吃細糧。”
“好,好孩子,你說得好!”鄭風華指著郝倩麗說,“咱們現在隻有一個冬冬,假如還有一個我們領著,你能說他爺爺、奶奶是歪理偏向嗎?啊?”
郝倩麗想說什麼,沒有說出來。
鄭風華一通發泄,氣喘不那麼粗了:“我們下鄉在農場,別人傳話,老嶽母知道咱倆困難。我有病住了院,給咱們郵去三十元錢,這你嫂子知道嗎?不會的,應該說這也是你說的偏向!嫂子大哥知道後不知會怎麼樣。我是說,誰家父母撫養兒女家裏還要買個天平呀?要說天平,不就是那顆父母的心嗎。誰有困難就往誰那邊偏一偏,不行嗎?不然的話,還叫一家人嗎?還是父母嗎?”
郝倩麗不吱聲了。
鄭風華拽一把冬冬說:“冬冬,走!”
冬冬瞧瞧窗外說:“爸爸,外麵天還黑著呢。”
鄭風華說:“有路燈,要麼打車,要麼爸爸背著你。”說著哈腰去背冬冬。郝倩麗就是不讓走,緊緊依偎在鄭風華懷裏嗚嗚嗚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