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2 / 3)

黃夫子一拍桌子:“對,廢了他!”

“我們上大學上了四年,我愛人辦工作已經辦了四年了。我們畢業了,還沒頭緒。”鄭風華借著酒勁兒,氣得往餐桌上一趴結結巴巴地說,“他崔……科長要真那樣……我就和……他拚命……”

黃夫子、韓小冬同時一拍桌子:“我們陪著你一起拚!”

其他兩桌吃喝的人都在注意著他們,竊竊私語地議論著,都覺得奇怪,一看便知道是師院學生,學生怎麼還會這樣?

娟娟說:“你們能不能冷靜點兒?”

“冷靜什麼呀?”鄭風華趴在餐桌上說,“畢業了,有文憑了,應該高興回家。可是,我不願意回去,不願意回去呀……”他說著說著眼圈兒濕了。

黃夫子問:“風華,為什麼呀?”

鄭風華仍然趴著敘說:“這四年,我老婆為了跑這個關係,花盡了老丈母娘的全部積蓄。我爸爸那邊呢,本來就不富裕,借債給我哥接了一間房子住著,嫂子又頂他的號頭接了班。說句公道話呢,我爸爸那人善良、勤勞,就是在子女之間關係平衡不好,又不肯給外姓人多花錢。我愛人回去叨咕幾次,他不出錢,也沒有錢,搞得我愛人好有意見,吵了一架,說他們‘偏向’,要拽著冬冬走,我爸爸哪能讓啊,弄僵了,她發恨不回去了,常年住在了我老丈母娘家。去年寒假我一下火車先回了我爸我媽那兒,郝倩麗就不願意,說他們心裏已經沒我這兒子了。你們說,我這次回去先邁哪個門檻呀?”

“這還不簡單嘛,”黃夫子也醉醺醺了,也往桌子上一趴,瞧著鄭風華說,“回你爸你媽那兒呀。父母養咱們一回就不容易了,怎麼還能對他們挑這挑那呢。他們有東西願給誰給誰,是他們的問題,咱們當兒女的不能計較那玩意兒,二弟,你說對不?”

“對!”韓小冬接話說,“二嫂的事情一碼是一碼,現在都說養姑娘好,咱不能讓養兒子的爹媽傷心。男子漢大丈夫,工作的事兒咱們出麵幫著二嫂,不過,家裏的事情,你不能慣著她……”

娟娟說:“你們都是大男子主義!”

“娟娟,你還不懂,大人說話少插言。”黃夫子又對韓小冬說,“三弟,看來,咱這三兄弟就屬你心靜了……”

“嘿,每家都有難唱的曲,比你們煩心事兒少點兒是真的,也有鬧心的事兒,”韓小冬雖不生氣,也是一副耿耿於懷的神情,“這不要畢業分配了嗎?我爸爸非讓我回農場當老師;我媽媽呢,就主張讓我進城裏,說是將來找個對象安了家要到城裏哄孩子,在農場一輩子了,要過過城裏人的晚年生活。我爸爸那脾氣哪依呀,說是我一帶頭,他就能動員農場不少讀大學、讀中專的孩子回去一批。兩人吵得不可開交,光飯桌就了兩次,我爸爸先了一次,我媽媽又還了一次,誰也不讓誰。最後還是我表態,聽從組織分配,他們誰也沒轍了。爸爸以為是媽媽鼓搗的,媽媽死不認賬,聽說老兩口子現在還背對背睡覺呢。其實呀,誰鼓搗的,都是王燕的爸爸王顯貴鼓搗的,他要是不支持咱們,咱們就給他個拜拜。”

“看來,七七級光彩,自豪,七七級的人都不容易呀!”鄭風華感慨地說,“今天,哥仨說說心裏話真痛快呀,來,喝——”

三兄弟舉起杯又一飲而盡,娟娟堅決阻攔不讓喝了,勸他們回學院。三人趔趔趄趄走到門口,誰也不算賬,老板娘一喊,娟娟才想起去結了賬。

他們出了孔家飯店,一個個東歪西晃,趔趔趄趄。娟娟扶了黃夫子,鄭風華又險些跌倒,急忙去扶鄭風華,韓小冬比比畫畫,像瘋子似的。娟娟要去扶他,他衝著藍天像唱又像吼:我們走在大路上,意氣風發鬥誌昂揚……

娟娟瞧著韓小冬,也忍不住唱起來:你們趔趄在大道上,踉踉蹌蹌,跌跌撞撞……

黃夫子撒潑地喊:“我們就是踉踉蹌蹌的七七級……”

“我們是多麼不容易的七七級,但我們是有水平的七七級,是集十年中學生精華的七七級……”韓小冬大喊,“薑老師,不,是薑太明主任,你說得好,我們七七級有水平,應該出大學者,出市長,自己老婆的工作自己安排,還用這麼費勁找他們嗎?”

鄭風華一個趔趄差點跌倒,娟娟急忙扶住他。他指著韓小冬說:“胡嘞嘞,當了市長就能自己安排自己的老婆嗎?”

“怎麼不能?”韓小冬說,“市長算個啥,薑主任不是說了嘛,七七級裏還應該出總理……”

三兄弟就這麼向學院走著,娟娟想重點照顧哪一個是不可能了,一會兒扶這一個,一會兒扶那一個。不是他們仨給迎麵和背後來的汽車讓路,而是像交警似的比畫著前去後來的汽車給他們仨讓路,每輛車的司機都嚇得圍繞他們東躲西躲。娟娟怕出事兒,索性把他們一個個推到道邊的地裏,讓他們沿著路的方向朝前走去。

郝美麗本來是想讓鄭風華到她宿舍去共進晚餐的。她在教師食堂打了兩樣菜,又買了兩個罐頭,一去找才知他去了孔家鎮,她心裏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失落感。王顯貴在七七級講演會上用那個“殺機”要鄭風華,她的心就揪了起來。劉吉祥妥協的時候,她的心又“咯噔”一下子,像心弦折了,自己好像隻斷了線的風箏在天空飄飄忽忽,那樣無依無靠。鄭風華說她的論文框架好極了,隻是論據不夠翔實,論點還不夠精粹。她到了學生閱覽室和學院資料室根本沒查到,論點問題他在考慮,也還沒幫著想出有文采的詞句來。當然,如果鄭風華在,即使做不到,她覺得心裏也有底。他這一走,自己簡直是空落落了,這種心情又無法向誰表達,隻有一種無名的惆悵失意。她又想讓鄭風華來吃早飯,從這裏直接去車站。清晨,她兩次去宿舍,都聽說他正醉睡似一攤爛泥,等又一次來時,三兄弟已經胡亂吃上了。她陪著乘學院送站大客車送到火車站,鄭風華沒多問什麼,她也就沒多說什麼。但是,鄭風華確實看見車開動的時候,她掉眼淚了,在偷偷地擦,一下子急轉身地跑走了,這使鄭風華心裏不是滋味。這些年,他所以那麼想幫郝美麗,除歉疚外,還覺得她的愛情觀太強了,不惜用美妙的青春年華挑戰初戀的婚姻,要找比自己好的,這也是在向自己叫號嗎?那時候,他明明覺得自己對郝美麗也有了愛,卻讓老丈母娘牽著鼻子走了,多麼沒有主意,才有了姊妹易嫁。雖然他和郝倩麗也有真愛,可在愛情的良心上總覺得欠郝美麗點兒什麼。而郝倩麗卻覺得這是應該的。年輕,那時候年輕,這都是年輕時候的事了,還去想它幹什麼?

鄭風華知道王燕也要求分到了興城市。去孔家鎮之前,王燕曾專門來約同路,定好時間後,鄭風華故意買了提前一天的票。他不想再以這種形式和她交往,覺得王燕倒是個好姑娘,隻是有些輕率,日後要在一個市裏工作,擔心惹出不愉快來。當然,她也曾明確許願,郝倩麗工作的事情等分配回家後,見到爸爸的機會多了,總會想出辦法,讓爸爸不知不覺地去幫忙。鄭風華對此寄托希望,也不寄托希望,因為這個希望已經拋錨了三年半的時間,太沉重,實在是太沉重了。每每想到這裏,他的心裏就像壓著一塊很重的大鉛塊。

鄭風華拎著手提兜下了火車,朝出站口走去。透過密密匝匝的人群,他發現郝倩麗正站在站外,手牽著冬冬往裏張望,他急忙閃向一邊,沿著鐵路向自己家的方向走去。乘務人員阻截不讓他走,他掏出車票編了一個理由,匆匆向家走去。他拐出鐵路,穿過一條胡同上了大道。趕到家前麵十字路口處,爸爸、媽媽、哥哥、嫂子,還有妹妹正在慌慌張張地議論什麼。他上去一問,爸爸說冬冬不見了,說和同學玩,也沒回去吃午飯,家人都要急死了,正想一個人一個方向去找呢。

鄭風華歎息一聲說:“倩麗領著冬冬呢。”

“什麼?你媳婦領著冬冬呢?什麼時候領的?”爸爸擦擦額頭上的汗珠子問。

“我在車站看見的,倩麗領著冬冬。”鄭風華回答,“爸,我哪知道呀,冬冬不是你們在看著嗎?”

“這準是來偷著領走的。”爸爸心情平靜了一些,又變成了慍怒的麵孔,“啊,你下火車就先去看老丈母娘去了?”

“爸呀,你看你,”鄭風順在一旁給弟弟解圍,“火車站離風華老丈母娘家不是近嗎?兩邊不都是老人嗎?先去看看也沒什麼,你不該挑這個。”

“不挑這個?我這回非挑不可了。”鄭父急了,“風華,我給你寫信說了,你也不回信。你媳婦來這裏摔摔打打,郎當個小臉子,說我不管她的事兒,說我偏向。你知道,你爸不是從心裏偏一個,向一個,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說你大哥在眼前,有了難處,當爸爸的能瞧著不管嗎?”

媽媽勸說:“行了,孩子剛回來,你就少說兩句吧!”

“不,不能少說,”鄭父說,“走,咱回家說去。”

鄭風華去扶爸爸:“爸,你兒子不是沒說什麼嗎?我一直是和倩麗說老人把我們撫養大就不容易了,給了我們生命,又撫養大,這就是最大的恩情。他多給誰一點,少給誰一點,隨老人家去吧,當兒女的就不挑這個……”

“你說得倒挺好,對爸爸的心思。”爸爸邁開腳步說,“你這一下火車不到這裏來,到了倩麗家,倩麗又不來,還把孩子偷偷領走了,這可不對呀,你說說!”

“爸,你也不讓我說話,”鄭風華解釋說,“我知道你老人家好挑這個理兒,要不是為這個,倩麗家離火車站近,我真就去那兒了。你算算,我三點半鍾下的火車,現在三點五十五分,我下火車緊走慢走才趕到這。”

爸爸發出疑問:“那你怎麼知道冬冬讓你媳婦領走了?”

“爸,是這樣,”鄭風華解釋說,“我還沒出站口,就發現倩麗領著冬冬在東張西望接我。我就知道我要是讓她接走,去了老丈母娘家,你會挑理,於是就偷偷順火車道溜走,直奔咱家來了。”

媽媽在一旁忍不住了:“老東西,你瞧你,你瞧你把孩子難為的!”

鄭風順一聽也說:“爸,你自己的兒子,以後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就別挑了。以後我們也不連累你,孝敬你,你和媽好好活著。”

說著說著進了家門,鄭母和嫂子開始做飯,鄭父還在生悶氣。鄭風華細說了郝倩麗三年多調工作遭受的磨難和老丈母娘全部積蓄的付出,據猜測那個崔科長還在打倩麗的主意,她守貞不屈等等,多麼不容易。

鄭風順說:“就是呀,人家倩麗本來從上海托人買的鳳凰牌過濾嘴香煙是辦工作搭人情的,爸爸讓我送禮要房子了。”

嫂子正擇著菜走進來說:“風華,說起來真不好意思,我們家的房子正懸乎的時候,那四條煙起老作用了,真不好意思。”

鄭風順說:“這樣,咱爸媽這對麵屋倒出來了,你們三人可以團聚了。”

鄭母在廚房聽著,忍不住了,進屋說:“這些年,風華和媳婦離得咱們是遠,吃了不少苦,可是他從來也不說,一回家就是說這麼好那麼好。要是說一碗水端平,咱們當老人的做得是不夠……”

鄭風華似乎也有發發心底鬱悶的意思,歎口氣說:“媽,這些年,我們在外邊吃的苦、遭的難多了,說了讓你們著急、難受,你們又幫不上什麼……”

媽媽瞧瞧鄭風華蒼黃的麵孔問:“風華,你上次回來不是說,這次再回來就是畢業分回咱興城了,不回去了嗎?行李呢?”

“媽,”鄭風華回答說,“還是十年前下鄉時那套行李,結婚時換了換被麵、褥麵。打去年就開始散花了。你忘了,那時候買棉花要票,質量也不怎麼好,都滾成了一個個小球了。我一看沒法往回拿,就扔在宿舍裏不要了。”

鄭母聽著聽著,眼淚就要滴出來了,急忙轉身又回到了廚房,讓鄭風華看到了,他急忙跟到廚房,鄭母正在偷偷擦淚。鄭風華樂嗬嗬地說:“媽,你這是幹什麼?我這是抬頭的日子上坡的路。”

鄭母說:“風華呀,我知道,你是個最能忍讓,也是個最能寬容、最會量事兒的孩子。要說實話,你爸爸這個人那,還不是像你媳婦說的那樣,偏一個,向一個。就像他說的那樣,誰在眼前,誰有難處了,他就往身上貼,就是辦事沒個數兒。他要是真那樣,我也早就不依了。你不在家,直說你好呢。你媳婦那邊,可別多說人家,她不容易……”

鄭風華笑著點點頭:“媽,明白了……”

那件小不愉快過去了,在爸爸看來,兒子雖說上了個師範,不管怎麼說回來了。老大一搬出去,風華他們就可以有地方住了,還許願這房子就給他了。鄭風華說爸爸的財產不能亂要,還有哥哥、嫂子呢,日後單位會分房子的。鄭父咂咂嘴不吱聲,鄭母直說風華想得周到,做事有板有眼的。這頓飯吃得雖說不怎麼激情,也算很快活。飯後,鄭風順和妻子去新居了,鄭風華單獨住到了爸爸媽媽臥室的對麵,心裏很安慰:總算有個窩了。大概倩麗還不知道。他想,她知道了會很高興的。

白天很悶熱,天一黑下來才算涼爽了許多。鄭風華躺在炕上覺得有些疲勞,卻怎麼也睡不著。他想象著,倩麗接站撲了個空,回家會怎麼樣?要是自己回去了,肯定摔摔打打嘟囔個沒完,把對爸爸、媽媽的氣,對哥哥嫂子用了她的鳳凰煙這一股股氣兒都往自己身上撒:你鄭風華有能耐別來找我,和你爹媽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