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燕的爸爸叫王顯貴,“文革”中單就為了這個名字挨了好一通批判。王燕曾偷偷和他商量換個名字,還列了一大堆名字供他選,什麼王向東、王衛東、王誌紅、王忠東等等,王顯貴就是不聽。他有自己的理由:“顯”是從老祖宗那裏排下來的輩分,“顯”有什麼不好?
王燕得到爸爸的應諾,當晚就請鄭風華等吃飯,還特意派了他坐的紅旗轎車,讓秘書跟著王燕去接。但有言在先,並不是給王燕擺闊,說明不純是閑聊設宴,這次請還有點“公務”的味道,當然要自己破費。王燕媽媽特意從政府招待所請來大師傅給做菜,不管什麼“公務”不“公務”,王燕倒覺得爸爸、媽媽很給她麵子。那黑油油的紅旗轎車往郝家門口一停,一下子轟動了整個居民區,都猜不透郝家姑爺子不知怎麼攀上了市裏的大領導了。郝立亭更是從心底往外樂,一個勁兒地在齊名婭麵前賣乖:“怎麼樣?這寶押對了吧?”齊名婭更是賣乖:“你不就是說句話,出了兩瓶酒嘛?幹實事的不還是我!”
鄭風華、郝倩麗和郝美麗都隻是偶爾從這市領導公宅門前路過,隻見過這個別墅的外觀,知道老百姓都叫它“小洋樓”,並不知道裏麵“洋”成什麼樣子。
王燕推開門把受請的人讓進屋,郝家姊妹最新鮮的感覺就是門檻下有塊方方正正的紅地毯。他們都跟著王燕學,脫了鞋換上拖鞋。牆旮旯裏有副棗紅色的衣架,脫了棉衣要掛在上麵,而自己家是脫了衣服隨便往炕上一扔,或者掛進鑲在牆上的一塊木板上的釘子上。這使郝倩麗姐倆真實地感到了人與人之間的差距、等級,感到了什麼是尊貴。在郝美麗的眼裏,王燕也不那麼刺眼了,而成了高貴的化身;郝倩麗和她的感覺差不多,隻是更覺得地位差距的巨大。鄭風華卻不然,他在農場當新聞幹事的時候,因重點稿件曾去過人民日報社,去過中央人民廣播電台,還參加過省裏召開的新聞工作會議,在會上受過獎勵,省委書記還給他頒過獎狀呢!金碧輝煌的場麵見得多了,有一種不以為然的感覺。
王顯貴笑哈哈地站在門裏迎接,鄭風華瞧著他那略鼓的肚子,心裏產生了一種好奇的想法:這個肚子裏不知裝著什麼,有什麼樣的水平?
“這就是鄭風華同學,這就是郝家二位姊妹老師了。”王燕剛要介紹,王顯貴很有親和力地和鄭風華握手,又和郝倩麗和郝美麗握手,笑嗬嗬地說,“還用介紹嘛,肯定猜不錯。歡迎,歡迎呀,歡迎你們來我家做客。打上周就張羅,今天才算抽出空兒來。”
王顯貴的太太在他身後補充說:“可不是嗎,都快請坐。”
“謝謝,謝謝。”鄭風華一邊換穿拖鞋一邊說,“王市長一家對我們太客氣了。”
鄭風華和郝倩麗姊妹倆先被讓到客廳的招待席上,市長夫人去張羅餐桌了,王燕陪著吃水果、喝茶水,王顯貴自然是直奔話題,問些鏡泊湖師範學院的事情。鄭風華還是讓郝美麗顯現她大學老師的身份,有些能說的話都讓她去答對。盡管是小姨子,她畢竟還是大學老師的身份,這樣一來,話題自然就引到關於邀請王顯貴去師院講詩歌創作一事上。
“我才什麼學曆呀,到大學課堂上去講課,又是給七七級講,那可是趕鴨子上架。”王顯貴很謙虛,“其實呢,不少同誌都叫我詩人,我實在不敢當。詩人?屈原是詩人,李白、杜甫是詩人,毛澤東是詩人。我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說白了就是個愛好。要說在文學圈子裏呢,不用謙虛,也不是虛偽,我就是個業餘水平,是末流。我當這個官兒,還寫點詩,你們可別以為我是沽名釣譽,話還得說回來,就是個愛好。”
鄭風華一直盯著他說話,甚至不眨眼睛,他頓時覺得這個市長在自己麵前高大了不少。因為小興安嶺農場是全國知青工作先進典型,還是農業學大寨先進單位,來過很多人參觀學習,也不乏作家、詩人,也有不少高官。這些人不在少數,都是一副清高自傲的模樣,讓老百姓那麼難以接近,似乎讓人感到他們寫出的不是文字或詩句,而是從嘴裏吐出了象牙。這位市長說的那些,真看不出是虛偽,讓人感覺到很實在。
王顯貴說著,進書房拿出早已準備的三本詩集,分送給鄭風華、郝倩麗和郝美麗。鄭風華接過一看,書名叫《掘進集》,翻開扉頁還寫了一句話:鄭風華同學指正。郝倩麗和郝美麗也在翻著。鄭風華倒沒覺得怎麼的,姊妹倆倒有些受寵若驚了,要不是王燕左手給蘋果,右手給糖,她們覺得自己受寵得已近乎於尷尬了。
鄭風華翻開第一頁,詩的題目叫《向遠方》,題記寫著“告別新建的礦井,是為了創造更新的煤礦”。
王顯貴見鄭風華看得十分認真,便開口問:“鄭風華同學,怎麼樣?沒有詩味兒吧?說說第一感覺。”
“有詩味兒,有詩味兒。”鄭風華這麼回答,而且在思考,說不說真實的第一感覺呢?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如實說了:“王市長,看到書名《掘進集》,第一感覺是書名的‘掘’字和‘進’字組合在一起給人以挺拔、豪邁、氣勢昂然的感覺,文眼就在‘掘’字上。首先感覺這本詩集是頌揚一種精神的,很棒。翻開書頁一看,內文都是寫煤礦生活的,因為礦工作業有‘掘進隊’這個專業,書名產生的深邃意境和煤礦生產中的掘進隊疊合在了一起。說實話,衝淡了一些第一感覺。當然,這裏肯定是充滿著藝術和生活的磨合,仍然是很有韻味的。詩人創造一個意境不容易,創造一個詞兒也不容易。”
“好!”王顯貴聽著聽著,站起來拍了一下鄭風華的肩膀,“說實話,這本詩集是‘文革’前出的,那時候,我還是個副市長,有些人把我的《掘進集》吹捧得離‘最高指示’不遠了。‘文革’中呢,又說《掘進集》是株大毒草,壞得不能再壞了。哈哈哈……”他笑笑對姊妹倆說:“兩位老師也談一談,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