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風華一進門,家裏人自然都很高興,媽媽埋怨怎麼不提前來個信,飯菜都吃得差不多了。爸爸說:“碗櫃裏還有他們給我買的罐頭,快打開兩個,找個魚的,再找個清蒸豬肉的。”嫂子讓哥哥快去買幾瓶啤酒,很有興致地說:“快去,這可是咱老鄭家祖輩多少代的第一個大學生啊!”冬冬趴在炕上寫作業,鄭風華哼哈應酬著,然後喚著冬冬的名字,告訴他不要趴著寫字,否則會把眼睛搞壞了。東東有些發愣地瞧著,被坐在炕上的郝倩麗一下子拉到了懷裏。嫂子很快收拾完桌子,大家都圍坐在桌子旁準備吃飯,其實都是在陪鄭風華。郝倩麗把鄭風華帶的提包往衣櫃裏塞,嫂子端上新煮的麵條放在桌子上,然後接過包替她塞了進去。她問倩麗累不累,還直替二位老人說好話。說什麼家裏沒有門子也沒有窗戶的,托不上人,一天天幹這份受苦的工作,勸她不要著急,等風華大學一畢業工資高了,生活水平自然就上去了,兩個家裏的人誰也比不上你們,等等。郝倩麗幾乎一句都聽不進去,鄭風華卻不在乎地說:“清潔工有什麼,沒有清潔工,我們還不得整天生活在垃圾堆裏呀!”媽媽在一旁說:“倒是這麼回事兒,這年頭有個工作就不錯,就是好說不好聽的。”
吃完晚飯天已大黑,住宿成了問題。這三大間土坯紅瓦房還是鄭風華下鄉以後工廠有政策,家裏自建公助蓋的。哥哥嫂子都在礦山機械廠工作,市政住房緊張,工廠住房也緊張。十年“文革”幾乎沒為職工建住房,他們結婚十多年了還沒有分到房子。兩口子生了一個小姑娘已經上三年級了,三口人住在父母臥室的對麵那間。中間是廚房,老兩口和冬冬住在東間。鄭風華的媽媽迫切想讓鄭風華和郝倩麗在這裏住一宿,話一出口,哥哥嫂子就說要出去找宿。郝倩麗強言強語反對說:“這怎麼行?”媽媽又說要不就在東屋擠一擠,鄭風華又極力反對,這是明擺著的理兒,兒媳婦怎麼能和老公公住一鋪炕上。媽媽急了,使出最後一招,要不就男的一個屋,女的一個屋。大哥說:“這也不妥,暑假回來時就像打遊擊似的,人家小兩口又分別四個多月了,一見麵就牛郎織女,這不好。實在不行,我們一家三口就找個招待所住去吧。”其實,郝倩麗早就有了主意,說她媽那裏就一個人,哥哥嫂子住那裏是陪老人家,她和風華到那裏住,讓他兩口子回自己家住去。大家一聽,反正也不算遠,倒是個辦法。這時已經沒有公交車了,家裏有輛自行車,也就半個小時的功夫就到了。說走,郝倩麗提出馬上就要走,因為她早就捺不住性子了。心裏的事情太多,急著回自己媽那裏和鄭風華好好說說,看看有些事情怎麼辦。要走的時候,鄭風華提出帶上冬冬,冬冬吱吱扭扭不吐口。爺爺在那邊說:“不去就不去吧,到那裏也挺擠的。黑燈瞎火,你們騎自行車帶著他,再給我摔了。再說今晚我還要給孫子講《西遊記》呢。”
冬冬一聽,一下子摟住他的脖子,直說“爺爺好,爺爺就是好”。
寒風颼颼,細碎的雪花末在沙石路上流飛著。
郝倩麗坐在自行車後座上,雙臂緊緊摟抱著鄭風華的腰,臉緊貼在他的後背上。雪地有些滑,自行車常左扭右扭地打晃,她全然感覺不出來。鄭風華是那樣費力地蹬上了一個又一個山坡路,都有些氣喘籲籲了,她竟毫無察覺,隻覺得這樣坐著最安全,似乎這是她的唯一的貼心依靠,其他親人隻不過是親切而已。
當鄭風華把自行車蹬上又一個坡頂時,一片燈光展現在眼前,郝美麗說:“風華,你看,這萬家燈火竟沒有我們的一縷亮光,萬座舍宇也沒有我們的立錐之地,什麼時候是個頭呀?我們的日子什麼時候能夠好呀?”
“倩麗——”鄭風華想安慰她一下,一回頭,車子一晃,地又滑,兩人雙雙隨自行車一起跌倒了。他扶起郝倩麗,給她拍打著身上的雪屑說,“我們已經有了抬頭的日子,你怎麼能這麼悲觀。”
“什麼抬頭日子呀,”郝倩麗搖搖頭說,“你成為七七級大學生,拿到通知書的時候,我那麼為你驕傲。回城後一看,畢業後當個老師也不過如此,我娘家嫂子不就是個例子嗎。我左思右想,沒什麼大意思,挖門子掘洞的,正求人離開教育界呢。你不覺得寒酸,不覺得這種妻離子散的生活像小說裏的悲劇嗎?”
“錯了,錯了!”鄭風華把她扶起來說,“要說是悲劇,它是一部喜劇的開頭。你剛才不是說你嫂子給你找了人要把你辦到區重點學校去嗎?”
“是。”郝倩麗突然想起什麼,問,“你托上海同學買的東西忘在你家櫃裏了,咱沒拿回來。”
鄭風華說:“快上車吧,放在櫃子裏還能跑了?用的時候咱來拿就是了。”
郝倩麗上了自行車,鄭風華加快了蹬自行車的速度,很快就到了老嶽母家。他倆還沒等去叫門,門呼啦開了。老嶽母在前,郝美麗和她的哥哥嫂子一起迎了出來,一片燈光灑在了他們的身上。
大舅哥郝立亭說:“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呀。”
大嫂齊名婭接著說:“風華,美麗講你在學院裏的風采,講得正有味兒呢。”
鄭風華笑笑,隨便應和道:“那叫什麼風采呀。”
老丈母娘心切地催:“怪冷的,快進屋說。”
丈母娘疼姑爺,真是別有一番匠心,鄭風華一進屋就看到和在自己父母家裏不一樣的另一番景象。餐桌上規規矩矩擺放著八個菜、七個小碟、七雙筷子。丈母娘一進屋就主動撤走一雙筷子,嘴裏嘟囔著“冬冬怎麼沒來”。鄭風華一麵解釋,一麵問丈母娘怎麼樣。回答是連聲說好,直說:“你考上大學了,倩麗也回城到我身邊了,這就是我老太太最大的好。”在一片興奮和謙讓的和諧氣氛中,老丈母娘勸鄭風華快坐,鄭風華說在那邊吃了一頓了,老丈母娘說:“知道你們吃了。兒子回來了,又是考上大學第一次回家,還有媳婦跟著,哪能不讓你們吃飯呢?那邊是那邊,這邊是這邊,也尋思你們肯定得回來,你大哥、大嫂都等著呢。”
大舅哥在一邊說:“那就開席吧!老太太到門口站著觀望十多次了。”
這些溫馨與熱情讓鄭風華心裏感到了家庭的溫暖。郝倩麗倒沒覺怎麼的,她還埋怨老媽又不是新婚姑爺,總這麼嘮嘮叨叨的幹什麼。酒過一旬,她就忍不住問嫂子給聯係的工作怎麼樣了。嫂子說:“正好,風華也回來了,正想和你們細說說呢。我是今年春節同學聚會的時候通過同學,認識了市人事局管幹部調配的一個科長,叫崔喜惠,答應幫忙把我從紅旗小學調到區政府機關。我這一走,學校就空了一個位子,正好倩麗也是教五年級……”
鄭風華接話說:“倩麗辦的可是知青病退手續,那套當老師的檔案材料等於廢了。”
郝倩麗急忙解釋:“在農場辦病退的時候,我把那套檔案拿回來了。”
齊名婭說:“這不說要求人嘛,一個是你大哥費了好大勁兒,倩麗隻不過也是個小集體,你大哥已經托人把那份假檔案從知青辦送到街道辦事處了。關鍵就是檔案到人事局的時候必須是封著的,咱們從街道辦事處把病退假檔案取出來,把真檔案放進去,就不是密封的了……”
鄭風華說:“我們沒做過人事工作,也不懂這些事情。”然後問齊名婭,“嫂子你是不是為了給倩麗倒個地方?學校多好哇,一年兩個假期,風刮不著,雨淋不著。”
齊名婭說:“倒不是單為了給倩麗倒地方,好事成雙,趕到這節骨眼兒上了。風華,真像你說的,學校是個好單位。現在呀,好地方沒弄好,超編超得都嚇人,教師多不說,都攥不成個兒了,素質相差極大,多數都是文化大革命時進來的。有老子退休兒女頂替編製接班的;有些當官的往這裏安排子女或親屬,覺得這裏是吃皇糧的好單位;還有沒念幾天書的工農兵中專生畢業分來的……真沒什麼勁兒。”
她說著,鄭風華思想溜號了。原來不光是大學,連中學,恐怕還有小學的教師隊伍也和這個差不多。十年“文革”,教育界大傷元氣呀!看來,國家早已預料到這一點了,七七級招生傾斜的重點是師範院校,按學校容納量盡可能滿招不說,還注意招收下鄉知青中的教師。他想起了和黃夫子、韓小冬在孔廟時說的那些話,心裏湧上一種沉重感。作為一名七七級師範院校生,期望著能當老師,培養出一批批老師來解決教育的危機,真有一種不比五四運動學生們少多少的自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