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3 / 3)

“別,你們可別麻煩,”葉飄飛邊去拿手提包邊說,“我這裏有餅幹。”

韓小冬拎過手提包拋到了黃夫子的上鋪。

鄭風華說:“我也該叫嫂子,你來了就別客氣,這是七七級的家,就是你的家……”

他話沒說完,韓小冬就拽他一把說:“走,和我一起去,上回你老婆來沒讓你動手,這回別當大爺了!”

鄭風華說:“好話到你嘴裏就變味兒。”

他正要跟著走,葉飄飛問黃夫子:“娟娟呢?”

韓小冬在門口一回頭接話說:“我給安排在薑老師家借宿了,我順便把她給你領來。”

葉飄飛的“謝謝”聲還沒落地,鄭風華已經被韓小冬拽著出了宿舍門。

夜幕在七七級同學們雜亂的匆忙中偷偷降臨了。

兩人一出宿舍走廊大門,韓小冬就揪住鄭風華一個耳朵,把他拽到一邊說:“鄭風華,我看呀,你白長了個正兒八經的樣兒。別看你是什麼才子不才子,學生會主席不學生會主席的,你要是當陳世美,我韓小冬第一個就饒不了你。我要不行,還有我爸、我媽,我動員他倆一起來幫我收拾你。下個保證,就此打住。”

“哎喲——”鄭風華疼得斜眼哈著腰,咧著嘴解釋,“你聽我說,不是那麼回事兒,不是那麼回事兒……”

“我知道你小子肚子裏有詞兒!”韓小冬氣呼呼地把鄭風華拽到牆下教訓說,“我不聽你詭辯,我都看到了,你解釋什麼解釋?”

鄭風華真是有口難辯,心裏發慌:“你看見了,還是聽別人瞎傳?”他是擔心還有別人看見了。

“說老實話,就我和娟娟。”韓小冬說,“家醜不可外揚,七七三兄弟的事情也是如此,我已經囑咐娟娟了,你小子現在就給我保證。”

他說著又伸手要去拽耳朵,鄭風華連忙說:“保證,保證!等以後我慢慢給你解釋……”

韓小冬氣勢洶洶地說:“我韓某就這脾氣,眼見為實,解釋也不聽,改了就算沒事兒了。要是重色輕友不聽勸,我報告黃夫子,就從三兄弟中把你給開了。再說,我那嫂子也不是省油的燈,你也不是不知道。”

鄭風華隻好連連表示就此打住。

“別以為小姨子真有你半拉屁股呀,”韓小冬說,“你和黃夫子還拿孔子的話開導我呢,孔子曰:那叫亂倫!”

鄭風華忍不住笑了:“胡編,孔子在哪裏說的那是亂倫?”

“肯定有,我到時候給你找。”他拽一把鄭風華,“走,咱倆快去小賣店吧,要不就關門兒了。”

兩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可不是心照不宣,而是對剛才的話各不服氣。

鄭風華和韓小冬剛走,外麵響起敲門聲,王寶藝急忙說了聲“請進”,隨著剛推開的門露出一個腦袋,他一看是小霞。她從市裏來,也沒有什麼東西,小霞叫走王寶藝,說出去有點事兒,兩人邊走邊嘮起來。他一走,黃夫子便和葉飄飛爭執起來。

“夫子,”葉飄飛生氣地說,“你說咱黃浦區知青辦那個付主任多不是東西,已婚的返城就是不給蓋章。”

“不給蓋章就先別辦了。”黃夫子不緊不慢地說,“我大學畢業還不知道怎麼分配……”

葉飄飛又來火藥味兒:“照你這麼說,等到你畢業分配我再動,還需要在農場過四年寡婦生活?”

“說話這麼難聽。”黃夫子也來了氣,“我不是沒死麼,你怎麼是守寡呢?我們每年還有兩個長假期呀。”

宋奎祥左勸右勸還是勸不住。

“和守寡差不多!”葉飄飛從兜裏掏出一張照片給宋奎祥看,捶捶腰說,“你看看我下鄉時,身條兒多帶勁兒。再看看現在,腰粗屁股大。現在一回上海,鄰居們都覺得好笑,要是再待上四年回上海,就影響市容了!”

“哎喲,嫂子,”宋奎祥看著葉飄飛和黃夫子在黃浦江邊的合影,為了調節氣氛說,“十年前,窈窕淑女,夫子好逑;十年後,五大三粗,夫子不棄。到哪找這麼好的丈夫去呀。黃夫子可是我們七七級的高才生呀,前途無量。”

“那倒是。”葉飄飛說,“我早就說,我們家黃夫子高才是高才,也是個書呆子,死心眼這年頭吃不開……”

韓小冬一步跨進來:“孔子曰,書中自有黃金屋嘛,到時候住進黃金屋,嫂子,讓別人眼饞去吧……”

鄭風華在身後拍了他一下:“你怎麼動不動就打孔子的旗號?”

娟娟呼喊著衝上去,聲音壓住了他們:“媽——媽——”

葉飄飛緊緊抱住娟娟剛要開口,王寶藝領著小霞走了進來,挨個給大夥兒介紹。小霞落落大方,一派農村孩子的語言和禮節,宿舍裏又增加幾分家庭氣氛。

王寶藝說:“我剛才一出門想起來了,劉書記批評了招待所不給七七級學生安排家屬來探親住宿和刁難娟娟上子弟校讀書,我剛才到招待所去了,所長非常熱情。一聽說黃夫子妻子沒吃飯,又見我老婆也來了,當我麵安排炒八個菜,咱們現在就可以都過去了。”

宋奎祥把照片還給葉飄飛說:“我就不陪嫂子了,吃過了。”

王寶藝說:“這不是吃過不吃過的問題,主要是陪嫂子,就是吃到肚皮外頭去也得去,這是七七級家庭聚會呀。”

他這麼一說,大家都跟著他走了。

學院招待所和小食堂是連在一起的。王寶藝領著三班寢室的同學一進招待所餐廳,所長就開始熱情地歡迎,直解釋上次不收留鄭風華兩口子住宿的事情。鄭風華說:“沒啥沒啥,不用介意。”

大家剛剛落座沒說上幾句話,東北風味的八個菜就上桌了。王寶藝主持,除娟娟外,大家痛痛快快地各幹了一杯老白幹。

大家邊吃邊嘮著。

葉飄飛肚子裏憋不住話,找話題往返城上引。黃夫子撅嘴不吱聲,一味給娟娟小盤裏夾菜。葉飄飛瞧瞧大家,舉杯先說了幾句感謝的話,之後,很強烈地希望大家都能支持她的打算,話裏話外總是說丈夫太“夫子”了。她問鄭風華:“鄭風華,聽說你愛人還在農場呢,打算怎麼辦?”

“我那口子呀,”鄭風華說,“我剛才接到信,幹部身份都不要了,按病退返城了。”他忽視了葉飄飛的感覺,接著說,“還說讓我托上海的同學買幾條鳳凰牌過濾嘴香煙和上海奶糖郵回去,準備找工作送禮呢。為了返城什麼都不顧了,先斬後奏給我來了封信,你們呀……”

“鄭風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呀。我支持,買東西的事情我包了!”葉飄飛說,“鄭風華,你們是不知道農場都成什麼樣子了,叫我說,郝倩麗對了!不能怪我說,我們家黃夫子怎麼就不像你呢,急咧咧讓我在農場再待四年,他大學畢業以後再說,有這個道理嗎?”

“當然有了!”黃夫子憋了半天氣,終於發話了,“就是你回上海,我將來要是回不去,到時候不是還得瞎折騰嗎?”

葉飄飛問:“你怎麼就回不了上海呢?”

“這個學院畢業生的分配去向主要是黑龍江省東部地區的城鄉中學。”黃夫子推推眼鏡說,“我肯定回不了上海了。”

葉飄飛問:“知青們都返城了,那裏食堂要停火了,宿舍空鋪了,你就打算讓我在那裏耗著?”

“怎麼叫耗著呢?”黃夫子說,“你是教師,工作又不像下大地的那麼累……”

葉飄飛有些不耐煩了:“黃夫子,剛才你聽到了吧?人家鄭風華的愛人辦假病退回城了,鄭風華就是不太滿意,這不也張羅幫著買東西送禮安排工作嗎?這才叫夫妻。你還有點兒兩口子的味兒沒有?”

“鄭風華有人家鄭風華的特殊情況,這不明擺著嗎?”黃夫子說,“鄭風華家那個興城是座邊疆城市,返城問題上不考慮什麼結婚不結婚。上海不行啊。那你說怎麼辦吧?”

葉飄飛說:“我想咱倆辦個假離婚手續,我就可以回上海了,先回去以後再說,車到山前必有路。”

這麼嚴肅的話題,這麼激烈的爭論,讓王寶藝無法主持飯局,就是說了恐怕也無法動筷子。在座的同學們誰也插不進話去,隻有他倆,像一對乒乓高手,互迎對方飛來的球一樣,你來我擋,我來你擋,緊張而激烈。

“假離婚?”黃夫子叫板說,“我不喜歡這種偷雞摸狗不正大光明的事情,要離就真離!”

鄭風華忽地站起來:“冷靜,你們都冷靜一下……”

葉飄飛指著黃夫子說:“離就離,我回去開手續!”說著就往外跑。

娟娟哭喊著追了出去:“媽媽,媽媽,你倆不離婚,不離婚呀……”

王寶藝拉一把黃夫子:“快,快去追回來呀,快去!”

鄭風華、韓小冬、小霞等都勸不動黃夫子,就一起追了出去,娟娟飛跑在前,鄭風華等追到校門口時,隻見娟娟在哭喊,說是追著追著,一眨眼就不見媽媽的影子了。娟娟一頭撲在黃夫子懷裏苦苦哀求著:“爸爸,不離婚,不離婚,你快去把我媽找回來吧。”

黃夫子給她擦擦眼淚說:“你媽那個人你也不是不知道,和我一有不同意見吵起來,第一句話就是叫號離婚,光你知道的恐怕也記不清了,數不清她要離婚多少次了。”

娟娟說:“以前都是你哄她呀……”

小霞說:“娟娟,放心吧,你爸爸會哄的,丟不了。走吧,咱們回去休息吧!”

黃夫子說:“小霞,還有寶藝,你和同學們都回去休息吧,我和娟娟再找一找。”

韓小冬說:“這樣也好,說不定嫂夫人藏貓貓呢,我和鄭風華也留下陪陪黃夫子。”

王寶藝說了聲“那就這樣”,轉身朝宿舍走去。

黃夫子、鄭風華、韓小冬,還有娟娟一起朝火車站走去。

晚霞鋪滿西天,大地一片黑茫茫的,前後左右沒有一個人影,隻有鏡泊湖師範學院靜靜地睡在這片大荒地上。

黃夫子拱手喊:“葉——飄——飛——”鄭風華、韓小冬也隨著一起拱手喊,娟娟拱手喊:“媽——媽——”兩組喊聲有節奏地響著,遠處也是兩組聲音有節奏地回響著。

“她肯定在旁邊藏著。”黃夫子邊走邊喊,不見應聲,隻好說,“算了,我們回去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她去吧。”

鄭風華見他心情不好,接話說:“夫子,來,咱們在路邊坐坐說說話吧?”此時,鄭風華的心裏也不那麼肅靜。還勸人家呢,這個郝倩麗,連幹部身份都不要,辦假病退回興城了,以後的工作該怎麼辦呢?

四個人在一樓有路燈的電線杆子底下一坐,娟娟靠著黃夫子也坐了下來,突然想起韓小冬委托她去孔家鎮取照片的事情,從兜裏掏出一個照片口袋,邊掏照片邊說:“爸,你們三個拍的照片挺帶勁兒,有種古裏古氣的味兒,照相老板把它放大鑲在櫥窗裏了……”

“啊?”韓小冬問,“這老板怎麼也不告訴咱們,征求征求意見呀?”

“待見你們還征求你們意見,怎麼這麼多事兒?”娟娟說,“老板直誇獎,說你們七七級學生去吃飯、照相、說話,在照片上題詞都有水平,掛進櫥窗很給他們添彩呢。”

三人每人接過一張,就著路燈一看,攝影技術是不錯,古裏古氣的古廟,在孔子塑像前站著他們仨,一起凝視著前方,很有活力的樣子。

“夫子,看見了吧,我們七七級是受社會尊重,是有麵子的人。夫妻吵架是常事,別往心裏去了。”鄭風華瞧著照片說,“特別是劉書記從北戴河回來處理發生的這些事情,教育部、省教育廳聯合調查組走後,我就說不出心裏是股什麼滋味兒,像有一股大氣從上往心底壓,又像有一股熱流從心底往上湧,還像有一團濃濃的雲霧在胸窩間翻滾……”

“大秀才,你想象力豐富,感覺也豐富,”黃夫子說,“我認為你的這些感覺,就是讓時代激流衝擊出來的一種壓力感和責任感。”

“黃夫子有水平,”韓小冬指指黃夫子說,“你心裏可能和鄭風華有同樣的感覺,我也有,感覺到了,但說不出來。鄭風華這一說,就好像跟著我們的感覺走,如實描繪出來的。”

黃夫子問:“真的?”

韓小冬答:“那當然了。”

“難怪咱們能結為三兄弟呢,”鄭風華說,“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看著這幅照片,那天在孔廟前照相的感覺還那麼濃重,有味兒。我看不要講空話,不要想入非非……”

韓小冬插話問:“什麼叫想入非非?”

“就是我們盡管有個理想,但不一定就能實現的。”黃夫子說,“小冬呀,比如你說的要搞什麼文字改革,昨晚臨睡覺前又大發感慨,要搞什麼人口理論,研究人種改良問題……”

鄭風華一揮手說:“小冬,我也是這麼想,不要超越現實和我們的能力、水平去想些東西,我們七七三兄弟要從實際出發。實際一點說,就是現在如何多學些知識,大學畢業後要幹出點什麼?”

韓小冬說:“好、好、好,理解兩位大哥的開導了。孔子不是弟子三千、七十二賢嗎?我畢業後當高中老師,業餘時間研究些高深課題,最好能當班主任兼語文教學。奮鬥目標就是努力培養出七十二名全國出名的韓小冬弟子,最次是作家或新聞記者,中不溜兒的是能頂替郝美麗那樣的中文大教授,最高是著作等身的國內頂級專家……”他又補充說,“倒不是說我短短幾年就能培養出來這些人才,而是打好堅實基礎,讓他們的理想起步,從我這裏放飛……”

娟娟在一旁用輕蔑的口氣說:“你?你能有這兩下子?我怎麼沒看出來呢。”

韓小冬也輕蔑地說:“你個小破孩能看出什麼!”

“娟娟,怎麼和叔叔說話呢?”黃夫子見娟娟又要頂牛截話,說,“大人說話要聽著點兒。”

娟娟不服氣:“爸爸,他才比我大多點兒呀,還大人大人的,我不叫他叔叔!”

“你看,”黃夫子在娟娟麵前晃一下照片,“這照片還是你幫取來的,取來的不光是照片,還是叫叔叔的佐證呢,我們仨是兄弟,你肯定要叫叔叔囉。”

娟娟低下了頭。

韓小冬叫板:“怎麼樣?服了吧?”

娟娟斜一眼韓小冬沒吱聲,那樣子還是不服氣兒。

鄭風華說韓小冬:“你也得有個叔叔樣兒,別一天屁兒屁兒的,滑嘴流舌的。”

“行了,我接著剛才的話題說,”黃夫子說,“我看這回呀,我們的老弟有大誌向是難能可貴的。立的標杆兒高了一些,也不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是可以努力去實現的。我呢,喜歡研究點學術性的東西,我畢業後的理想是當一個條件好一些的重點高中的語文教研室主任,還要兼高一、高二和高三的語文課。通過教學實踐研究解放以來,特別是撥亂反正後高中語文教學存在的問題,探索出能跟上時代發展的語文教學方案。三弟培養人能讓社會公認,就是一名教育家!”

“好啊!”鄭風華聽了他倆的暢懷很興奮,毫不掩飾自己的內心想法,“現在的老師,包括我妻子和黃夫子的妻子,還有郝美麗老師,在他們身上或者說內心深處,隻是把教師當做一個職業,或者就是吃飯的飯碗,缺乏的是當人民教師最根本的東西——那就是責任感,也就是說沒有帶著責任感去當老師。他們還不知老師作為人類靈魂的工程師的內涵,對一個人、對社會的重要作用……”

“在農場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韓小冬說,“你小子看人看事入木三分呀,辦事瞻前顧後有眼光,是個當官的料。”

鄭風華忙接過話說:“我還真覺得是個當學校領導的料。我畢業後努力教課,立誌先當教導處副主任、主任,然後當副校長、校長。帶領一些有責任心的教職工,將學校辦成一個專為師範學院輸送優秀大學生的重要基地,支持打造幾個高標準的‘教師航母’!”

“好,”黃夫子說,“師範院校辦好了,各種學校才能辦好,包括中學、大中專院校。”

黃夫子說完忽地站起來伸出手,待鄭風華和韓小冬同時緊緊握過去時說:“三兄弟各有所誌,是一個目標,具體業務並不重複,正好是占領一個學校的一個連環套,畢業後我們努力,爭取分到一個學校。”

“對!”韓小冬說,“分到一個學校,謀劃如何奪權、篡權,我們三兄弟要為教育事業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鄭風華說:“什麼話一到你嘴裏就要變味兒,什麼奪權篡權呀……”

娟娟一直愣愣地聽著,輕蔑地一笑說:“你們就吹吧!”

韓小冬說:“你這是什麼話呀?”

鄭風華指指孔家鎮方向說:“來,我們三兄弟誓言已定,再次向孔廟三鞠躬——”

三兄弟側轉身,同時深深地鞠了一個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