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上午是現代漢語課。薑太明老師一登上四樓台階，就發現大教室門口右側牆下圍著一幫學生，又一看，發現牆上貼著一封長長的公開信。從牆頂端一直垂到牆腳下，字跡歪歪扭扭，但很顯眼，標題是：請郝美麗老師走下七七級講台。
韓小東拿起筆後，按著鄭風華的思路怎麼也順不下去，就對大夥說，寫這玩意兒什麼文采不文采的，看明白意思就行，幹脆開門見山來幹貨兒。於是就用了這麼個標題，直抒胸臆地寫了這麼一大篇子。
大教室裏空無一人，同學都擠圍在一起仰臉看著，幾乎都在嘖嘖讚歎，交頭接耳地議論。薑太明老師正看著，彭衛東聽說了，急急忙忙趕來了，隨後就是文化，還有郝美麗……
小小的一封公開信，卻像原子彈在爆炸一樣，使人們的心受到了強烈的震動。
“誰幹的？”彭衛東一眼看見了王寶藝，氣勢洶洶地問，“王寶藝，肯定是你們三班搞的，貼什麼大字報呢？學院的文化大革命已經搞了，你們還要接著搞是不是？”
薑太明一仰臉說：“彭主任，哎呀，學生們提點意見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提意見沒問題，”文化直衝薑太明，“但要采取正當方式，你怎麼這麼說話？”
薑太明不服氣：“學生們提點意見，當領導的不要在乎什麼方式，就看提的對不對……”
文化不吱聲了，讓誰來論，這話都是有道理的，特別是當領導的應該有這個胸懷。薑太明知道，文化是言不由衷的，這大概是和他的職務有關係吧，他往往是明知是對的，卻站在進退兩難的浪尖上。
郝美麗隻看了標題後就兩眼發花了，再往下看內容時隻是昏黑一片。薑太明是她的老師，這人很有威嚴，學院造反派批判“資產階級知識權威”、“牛鬼蛇神”、“走資派”時，隻有他振振有詞兒。彭衛東批判一句，他對付一句，隻對付得他們啞口無言，讓薑太明哈哈大笑。最後，彭衛東使用毛主席語錄，薑太明也用毛主席語錄對勢，實在找不到合適的條文，就胡編幾句批判他。彭衛東指責薑太明說的這些毛主席語錄上沒有，薑太明就說在374頁。彭衛東一翻毛主席語錄沒有這一頁，隻有373頁，便發瘋起來。薑太明說：“毛主席他老人家正在想呢，想好了將來就會安排到374頁。”彭衛東說他胡說八道，薑太明不急不躁地說：“不信你就去問問毛主席。”彭衛東說：“胡說八道，你去問。”薑太明說：“我敢說猜中了，不用去問，因為你不信，所以你去問……”他一直把批判他的會議攪得開不下去了。
按理說，郝美麗是膽怯薑太明，不敢對他發火的。大概是氣急敗壞失去了理智的緣故，再有，就是覺得既有文化支持，又有彭衛東撐腰，也就忘乎所以了。她直呼其名地質問：“薑太明，你什麼意思？”
“你沒資格和我說話！”薑太明冷語一句，一揮手說，“同學們，上課了！”同學們“呼”的一聲進了大教室。
鄭風華轉身時回頭瞧了一眼郝美麗，兩人的目光正好對在了一起。郝美麗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就被擠進教室了。
彭衛東上去要撕公開信，文化製止他說：“慢！”
彭衛東問：“什麼意思？難道讓它在這裏繼續流毒，給郝老師造影響？”
文化深吸口氣說：“讓我想想……”
彭衛東縮回手瞧瞧文化，郝美麗也瞧著文化，都沉默著，這兩人在猜，文化竟敢公開支持這種極左行為？郝美麗對文化的支持又失去了信心，文化呀文化，你為什麼總想左右逢源？
大教室門一關，傳來了薑太明標準的普通話聲音：“同學們，到上節課為止，現代漢語課的《緒論》就講完了。在開始新課程的時候我要說幾句，你們所學的其他課程的《緒論》，一般情況下為一個大課時。我們為什麼講了三個大課時呢？因為我們的漢語言文字從所說的倉頡造字時候起，已有四千多年的曆史，實在是太豐富、太複雜，應該說，在世界語言文字史上是別具一格的。你們進了大學校門，不僅僅是學習傳統知識，還要培養自己的科研能力，比如說漢語言專家提出的漢字簡化改革問題，就被國家采納推廣並取得了可喜成果，周恩來總理還親自組織過問這件事情……”
同學們靜靜地聽著，薑太明胸有成竹地正講著，韓小冬突然舉手：“到！”
薑太明說：“韓小冬同學，有問題請講。”
這引起了大教室門口文化等三人的高度注意，彭衛東嘿笑一聲說：“你們看吧，韓小冬這小子又在搗亂呢。三班這幾個刺頭要是不好好治治，學院就太平不了。”他剛要推門進教室，被文化一把拉住了。此時，郝美麗的頭腦也清醒了一些，全神貫注地透過大教室門的玻璃在瞧著，聽著。
“薑老師，”韓小冬有禮貌地站起來說，“您講到這裏，我有點兒憋不住了。我是‘新三屆’學生，可以說沒正經念幾天書，從上學那天，認漢字從簡到繁，越來越繁雜，有的都幾十個筆畫。說到簡化字，我非常讚同，我覺得隻是刪繁就簡，這還解決不了問題，能不能來個徹底的改革……”
室外，彭衛東哼了一聲說：“瞧他狂的！”
郝美麗笑笑說：“七七級的特點就是妄自尊大，老子第一。聽說數學係一名同學還在懷疑‘牛頓定律’，真是不知吃幾碗幹飯了！”
文化瞧了郝美麗一眼，沒有吱聲，繼續注視著大教室裏。
“韓小冬同學，”薑太明聽得倒很有情緒，用沉穩的口氣問，“你設想應該怎麼來個徹底改革？”
薑太明的神態、溫和的語言給了韓小冬很大的鼓勵，他聲音一下子變大了：“薑老師，你說，我們是兩套係統，一套是漢字，一套是漢語拚音。這套漢語拚音跟英文、俄文差不多，搞定那些字母就全妥了。正是因為運用字母簡單好學，所以才有不少國家學英語、學俄語，漢字這麼複雜哪個國家學呀？咱們學人家的，我總覺得心裏不是滋味兒。要是簡單了，讓人家學咱們的，該是啥成色？”
薑太明笑笑問：“說完了？”韓小冬點了點頭。
薑太明說：“好。”韓小冬一下子坐下了，薑太明說：“喂，站起來，我讓你坐你再坐嘛。”
韓小冬蒙了：“罰站嗎？我可不是搗亂呀！”
薑太明笑笑說：“誰說你搗亂了。”
韓小冬說：“哎呀，薑老師，你嚇得我舌頭底下直冒汗。”
同學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不要笑，”薑太明對韓小冬說，“第一次原諒，以後在課堂上不要說這種幽默的話引大家發笑，課堂是嚴肅的。”
“文化大革命這些年，屁兒慣了，”韓小冬下保證說，“薑老師，明白了，我一定注意，下不為例。”
“韓小冬同學，讓你站著的意思不是我薑太明想要個什麼尊嚴，這樣我回答你的問題，你會記憶更深刻。”薑太明說，“中華民族的漢語言文學太豐富了，是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不可比擬的。文字是表達內心世界的工具，我們的漢語言文字最能表達人們細微的、甚至略有差異的心理，比如俄語的красивая，是美麗、漂亮的意思，再沒有表達這種意思的詞語了。而漢語語言裏除了這個外，還有倩麗、瑰麗、嬌豔、俊俏、俏麗等等。它們表達的大概意思基本一樣，可是每一個詞之間都有細微處的差異，讀漢語小說再讀外國小說，你就知道，讀漢語的是最過癮的，這是寶貴的民族文化財富。老祖宗用了幾千年發明、創造了漢語言文字，用這些文字又創造了表達豐富感情的文學作品，簡直太偉大了，我們應該值得驕傲。韓小冬同學，你同意我的觀點嗎？”
韓小冬帶著思考的神情回答：“基本同意，不過隻是思維一瞬間的同意，讓我再想想。”
“好，韓小冬同學這種獨立思考的能力是非常可貴的。”薑太明衝著仍站著的韓小冬繼續說，“我回答你的第二個問題。你說學英語、俄語的國家多，這不隻是因為他們國家的文字簡單，還因為人家國家富強，被稱為發達國家，我們則稱為是欠發達國家或者說是發展中國家。學習發達國家的語言，主要是要向人家學習發展經濟的經驗和文化財富，發達國家互相學習語言，是為了互相交流，互相學習，促進各自發展。你們這一代將擔負著建設四個現代化的重任，增強振興民族的社會責任感，如果我們國家也富了，到那時候你看，學漢語的國家肯定會多起來。你們要有誌氣，將來讓更多的外國高中生考大學考漢語，那是什麼成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