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南鄭州車站候車的時候,我又聽見熟悉的鄉音。我循聲尋去,萍水相逢,那是一位溫州宜山青年,眉開眼笑。他告訴我,他從溫州帶來一批睛綸衫,在鄭州一售而空——因為每件才一兩元錢,怎不“搶手”?
“這麼便宜,是走私貨?”我問。
“不,不,現在溫州幹走私的人已經很少。”他說,“我們的晴綸衫是用上海化纖廠的邊角料織的。原料便宜,睛綸衫也就便宜,當然好銷;在我們宜山,有4000人在采購晴綸衫下腳料,3萬多台織機在織晴綸衫,6000多人當晴綸衫的推銷員。”
溫州在變化。溫州人在變化。在對外開放、對內搞活的改革浪潮中,“溫州模式”聞名全國。小小溫州,把自己的觸角伸向全國各地。這座隻有50萬人口的城市,加上所屬的9個縣也不過600多萬人口,卻擁有10萬供銷員,活躍在除台灣之外的每一個省市!就連新疆、黑龍江和香港也都有溫州供銷員的足跡。
雖說我生在溫州,長在溫州,但是自從17歲時考上北京大學以後,就離開了故鄉,隻是去探望母親時在那裏小住數日。1982年年初,我把母親接來上海,就很久沒有去過溫州。然而,就在這幾年間,溫州巨變。1987年我終於決定回去看看……
溫州,大起大落、命運乖戾
雙體船犁開東海千頃浪,向南,向南,朝著溫州駛去。
溫州,鑲在浙江東南部海濱的一顆明珠,是我國14個沿海開放港口城市之一。說實在的,在經濟上如生龍活虎一般的溫州,卻是個交通頗為閉塞的地方:當時的溫州沒有一寸鐵路,飛機場尚未造好,從上海到溫州隻能借助海上通道,坐船要花24小時。
往日,頭等艙裏總是坐著頭發花白的首長。如今,裏麵傳出20多歲的溫州個體戶的笑聲。在三等艙裏,倒常常聽見普通話,一間一間全被各式各樣的“考察團”、“訪問團”、“代表團”包去。內蒙的、廣西的、報社的、電視台的、社會科學院的、民主黨派的……人們湧往溫州,想親眼見一見“溫州模式”是什麼模樣。“人怕出名豬怕壯”,溫州的名聲太大,招來的“代表團”太多,以致國務院辦公廳不得不在1986年12月向全國發出通知,要求各地“嚴格控製去溫州參觀的人數和批次”。
我漫步在甲板上,望著一群群從舷邊掠去的海鷗,陷入對故鄉的沉思……
哦,溫州,“50年代是前線,60年代是火線,70年代是短線,80年代站在改革第一線”!
我記得,50年代,當我在溫州上小學、中學的時候,老師的講課聲常被空襲警報聲所打斷。蔣介石的飛機不時掠過溫州上空。正因為溫州處於東海前線,所以當時的溫州市不準備大發展,沒有新建大工廠、新辦大企業。
我記得,60年代,在“文革”之火蔓延之際,王洪文、江青、姚文元多次對溫州問題作“批示”,導致溫州兩大派火拚,成為聞名全國的“武鬥典型”。好幾個月,溫州郵電不通,收不到家信。我曾回到溫州,見到市中心的大樓被燒成廢墟。來到鬆台山,看到許多因武鬥而死所建的“烈士”墓。在武鬥中,溫州死了1000多人!
我記得,1974年,當我回到溫州,市麵蕭條,物資短缺,就連煤球也成了緊張物資。溫州,溫暖之州,魚米之鄉,一時間仿佛成了窮鄉僻壤!
當然,我也記得:
在50年代,全國第一個響亮地提出“包產到戶”的,是溫州;
在60年代初那“三年自然災害”期間,溫州是全國自由市場最活躍的地區之一。每逢暑假,我從北大回家,有著明顯的比較——在北京幾乎見不到自由市場,上海有一些,而溫州街頭則幾步一個!
在“文革”中,溫州曾被作為“資本主義複辟”的典型進行批判。那時候的報紙說,“溫州已是資本主義世界,那裏隻差一麵青天白日旗了!”
溫州,大起大落,命運乘戾的故鄉,在不同的時代充當過不同的“典型”。溫州是棱角鮮明的。時而“正麵典型”,時而“反麵典型”,不論給溫州塗上什麼油彩,溫州還是溫州!大抵是充當過各種“典型”的緣故,溫州的“知名度”遠遠超過了跟它規模相當的同輩城市。
溫州,今日溫州,到底算是什麼“模式”,究竟算是什麼“典型”?
“瑞新”號雙體船從東海駛入黃濁的甌江,東西各矗一塔的江中小島——江心嶼已經遙遙在望。哦,溫州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