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人民共和國黑龍江省公安局1980.4.25.於哈爾濱
在華盛頓,你終於見到你的十姨父母!
你是這麼敘述見麵的情景:
“當我出現在姨母家門口的時候,她老人家把我一把抱住哭了。我們一直說呀說呀,說到天大亮了,還有許多許多話要暢談個痛快。她們以為我曆次運動受到衝擊,應該是個束手束腳、語言呆滯的人,可是他們見我無拘無束,談笑風生,開始很驚訝,然後才一切放心了……”
你在美國的生活,跟“黑三角”有著天淵之別。你的姨父母花八萬美金,買了一座大樓裏的一套單元,有臥室、書房、餐廳、客廳、廚房和兩個帶洗澡間的廁所。屋裏裝有空調設備。臥室和客廳裏各擺一台彩色電視,還設有同一號碼的三台電話。廚房裏,有洗碗機、烤麵包機、切片機、攪拌機。地上,鋪著地毯,找不到掃帚,十天、半個月用吸塵器吸一次灰塵就可以了。沒有熱水瓶,因為廚房、洗澡間、洗臉池都有冷熱水管,熱水是開水,冷水也經消毒滅菌,可以直接飲用……
你拿出一盒磁帶,讓我聽了你和姨父母在美國聊天時的錄音。我感到驚訝,他們在美國住了將近半個世紀,鄉音未改,一口純正、流利的天津話!
你拿出一大疊發黃的信讓我看。那是你母親和你姨母之間數十年的通信。你姨母把這些信件當成珍貴的紀念品收藏著,無限鄉思、無盡深情在其中!當她把這些信捧交你的手中時,她的手顫抖著……
我很仔細地讀了這些充滿姐妹情義的書信。隔著大洋,你母親把對“竹姐”的思念,傾注在花箋上,每封信都很長,洋洋數千言。雖然十分遺憾,信末大都隻寫月、日,未寫年份,但是從信的內容可以看得出,大都寫於解放前:
“你們走的時候,許多人都十二分不讚成,但是現在你們這對有誌氣的夫妻到底成功了,我真替你們慶祝了。現在如能在美國作點事,最好先不要回來,因為你們回來不但找不到工作,恐怕淨是用錢的地方。整個中國沒有一個地方生活程度是高的。這樣的歲(月)真難過活……”(6月21日)
“咱們一家子,現在屬你最幸福了。美國之行無異登天堂一般,不然在津愉快不了。下一個星期你過壽,我在這裏給你遙祝吧。”(12月23日)
“天津這種萬惡的社會,我真不願住下去。可是我帶著三個孩子,往哪搬呢?我現在因有孩子太痛苦了。你還是別盼有小孩。你想,你們倆多麼自由。假使有了孩子,你們的責任一定比現在重吧。尤其在這個年月,一個人死了也不足惜……”(11月8日)
“天大的喜事,接著你們的長信,信雖然很長,但我看來總覺得不能暢意。滿紙姐妹情長,令我讀完鼻酸!八年啦!八年的光景,咱們骨肉分散到各方,因為各人的環境不同,所以生活也各異。
“(抗日)戰爭勝利後,我們親族也陸續的回歸,多年沒見著的也可以從紅箋上相慰……給你寫回信,心也亂了,手也顫了……”(1946年1月4日)
一封又一封長信,訴說著看了這張寄來的照片後的感想,談論著彼此的生日,我給你鞋子,你給我寄皮包,報告天津的電影院在上映什麼片子,報告大麟已經有多高了,報告哪個親友家娶了什麼樣的新媳婦,哪家夫妻不和終於鬧離婚,誰得了肺病,誰的生意又虧了本……
家常話,道不盡;手足情,隔不斷。真個是“長情短恨難憑寄,枉費紅箋”,“山遠水遠人遠,音信難托”!
半個世紀過去,你母親已成故人,你十姨父母也滿頭飛雪、雙鬢染霜。時過境遷,唯有這些泛黃的信箋鄉情綿綿。
你的十姨父母膝下無子女,兩老平素很少出戶。你的到來,給老人陡增無限歡樂。你請的探親假期是半年。你的護照有效期是五年。隻要你願意,你完全可以留在美國,照料你那高齡的十姨父母。
然而,在你的人生道路上,你再一次作出常人不可思議的決定:回國!你,在美國隻住了50天……
你為什麼要急匆匆地回國?
《祖國母親,我不能沒有您》,你的文章中,講得情真意切,道出了你在異國他鄉的心境:
“我喜歡在華盛頓那些美麗的草坪上打滾,聞著一陣陣飄忽而來的清香;我更愛鑽進美國一片片保持著原始環境的‘微型森林’中徜徉,在那裏采集植物標本。每當這時,我會突然產生置身於大興安嶺的幻覺。它令我心往神馳、夢魂縈係。我終於感到我是離不開大興安嶺的。我坐在寧靜而明亮的房間裏,伏案疾書,一封封信件寄往哈爾濱、寄往大興安嶺。我請求呼中林業局的同誌連連來信,說工作太忙,急需我回去。我給兩個孩子寫信,讓他們快快回信說想念爸爸,要我立即返航。我以此為借口,向年邁的姨父姨母吐露去意。老人越是親我疼我,我越是難以啟齒啊!此時此刻,我想得太多太多。我特別向往騎著自行車,自由自在地跑向大興安嶺任何一個所在;我非常渴望吃一頓熱氣騰騰的窩窩頭,用小蔥蘸著大醬;我格外欣賞坐在暖烘烘的火炕上,聞著鬆木棒子燃燒的煙味,和同誌們大說大笑……我比較著,我懷念著,我思考著,深深地深深地感到,我須臾不能沒有祖國母親的疼愛!我決不願‘獨在異鄉為異客’,更不願意飛往台灣去依靠巨富的伯父享福。唯有在社會主義中國,我才是揚眉吐氣的有尊嚴的公民,才是被黨和國家器重作為工人階級一員的中年知識分子。”
你的急急離去,使十姨二老驚訝、不解、留戀、惋惜。
在回國的途中,你正巧和女作家黃宗英同機。她知道你的經曆,你的決定,非常讚許。她自稱“踏遍中華之誌未酬”,表示要到大興安嶺走一遭,采訪你。
你回來了,你又回到密林深處,仍舊隅居於那個“黑三角”!
在你看來,愛植物就是愛事業,愛大興安嶺就是愛祖國。你願終身與花草樹木為伴。
你又發了詩興,以詩言誌:
美的哈爾濱,
富的華盛頓,
都會雖鼎沸,
鄉戀在霜林。
孑然在邊陲,
心花總是春,
半百正風流,
前程簇簇錦。
權且算作“開場鑼”
你的匆匆歸來,在深山老林,又成了“重大新聞”!
“左”兄們怎麼也無法理解你的行動。那些本來斷定你“一不複返”的人,如今又進行新的猜測:
“盧喆一定是不受他的十姨父母歡迎,在美國混不下去,急急忙忙回來了!”
唉,天底下總有這麼一些人,“無往而不勝”!反正你怎麼做,都能挑剔出你的毛病:你不回來,他們當然有的是詞兒;你回來了,他們又有另一番說詞兒!
你沒有理睬他們,依舊在“黑三角”裏,埋頭於你的研究工作。
其實,你隻消把你的十姨父母在1981年7月12日的親筆信拿出來,就足以使那些閑言碎語像瓦上的霜一樣化得一幹二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