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孤身一人卷起鋪蓋,走了!
你說:“也好,無掛無牽,正好搞事業。我一個人滾打去吧!”
你要到哪兒滾打?
不言而喻,你要到大興安嶺去!
你又一次顯示你那特殊的性格:哈爾濱,人稱“東方的莫斯科”,多少人巴不得把戶口擠進那裏。
你呢,卻幾次三番主動向組織上請求,調到大興安嶺工作,做一輩子“山裏人”!
在那年月,盡管你一而再、再而三前往大興安嶺。可是,對方一看你的檔案,嚇得不敢要你哩:在你的親戚們的名字後麵,注明在美國以及在香港、在台灣……大興安嶺地處中蘇邊界,誰敢要你這個打著許多問號的“黑五類”!
一直到春風又綠興安嶺,你終於得以實現夙願——1978年初,你孤身一人,調往大興安嶺的呼中林業局。你隨身所帶,除了一個鋪蓋卷兒,剩餘的行李是一大堆林業書籍。
呼中,處在大興安嶺腹地,大森林的中心,地僻人稀。然而,四周一片濃綠,使你心曠神怡,如魚得水。
你在集體宿舍住了個把月,說什麼也要搬家。
你往哪裏搬?你看中了底樓樓梯底下那個放雜物的斜頂小間。放進一張小床、一張小書桌,小屋裏就轉不過身來了。那樓梯又是木頭的,人走樓梯響,成天響在你的頭頂上。
人們覺得你是一個不可理解的人,戲稱你的“新居”為“黑三角”——確實是個黑咕隆咚的“三角”,連一扇窗也沒有。
你呢?你一點也不嫌棄這個“黑三角”。你圖的是清靜。
躲開那宿舍裏嘈雜的打牌聲,可以安心看點書,可以研究植物標本。你決心要寫出一部《大興安嶺植物誌》。
你愛劉禹錫的《陋室銘》:“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你對生活的艱辛,報以淡淡的微笑。你以“蝸居海樣寬”自慰、自詡、自樂、自在。
你寫下這樣的小詩:
平生愛萬綠,
鬆果情最深,
莽莽興安嶺,
迎我作主人!
異國他鄉戀霜林
你,我們的全國六屆人大代表,就在那隻有三、四平方米的“黑三角”裏蝸居了三年多!
一點也不假,那時候,你在大興安嶺,在加格達奇,不名一文。
那些習慣用“左”眼看人者,把你這主動申請投入大森林懷抱的植物學者,硬說成是被哈爾濱“踢”出來的!更有甚者,說你為是了準備“偷越國境”!哦,照這麼說,可以拍一部驚險片《黑三角》的續集了!
1981年春天,在這大山深處,爆出一條“重大新聞”:“黑三角”裏居民,要遠走高飛,前往美國!
“左”兄們紛紛打聽,盧喆怎麼會去美國?
你呢?你覺得這個問題本身,問得出奇!
“左”兄們不是常常說,你的社會關係、海外關係太“複雜”啦,此人“不可靠”。
然而,也正因為社會關係“複雜”,也正因為你有許多海外關係,才會有美國親友邀請你呀!
你說,這一回,邀請赴美探親的,是你的十姨父母袁家璋、呂師竹。
十姨呂師竹是你母親呂曼祺的胞姐。她和袁世凱的嫡孫袁家璋結婚,受到家人反對,便於1938年,和丈夫袁家璋前往美國定居。
十姨跟你母親之間,一直保持密切的通信聯係。你母親去世之後,聯係中斷了。
袁家璋的胞弟夫婦袁家騮、吳健雄,是美國著名的科學家。粉碎“四人幫”以後,吳健雄博士頻頻來華訪問。在她的幫助下,“接通”了你和十姨父母之間的聯係。吳健雄博士親自給你去信,告知了你十姨父母的信息。
你不僅拿出吳健雄博士的親筆信給我看,還拿出此後你十姨父母的許多封來信。這些來自太平洋彼岸的信,傾注著濃烈的思念之意、骨肉之情:
“希望你能早來美國,咱們就可以好好的團聚了。分離四十餘年,想不到真有一天能看見我最親愛的親人了!……你到了華盛,住在我們家,一切都有我擔保。”(十姨,1980年8月26日來信)
“親愛的大麟:真開心,收到你的1981年1月30日的信,想不到這麼快得到簽證!不是做夢吧?咱們真是要見麵了!我高興得手都發抖啦。……”(“最愛你的十姨”,1961年2月10日來信)
一封又一封信,催促你快快起身。十姨父母都已是七旬老人,無兒無女。風燭殘年,異國他鄉,多麼盼望與你一聚,共享天倫之樂。
然而,你遲遲未能成行,拿到簽證還是走不成。
為什麼?原因非常簡單——你沒錢買飛機票!
向十姨父母開口吧。你總覺得,你有你的尊嚴。你的尊嚴,又和祖國的尊嚴緊密相連。你不願開口——盡管十姨父母是你的至親!
你終於向組織上說了,你覺得畢竟組織上更親近。你提出要求,請林業局借一筆錢給你買飛機票,或者請林業局把你赴美探親期間的工資,預先支付給你。
這樣的事,當然得研究研究。一研究,一個來月還沒有下文。你在你的“黑三角”裏,“聽見樓梯響,不見人下來”!
為什麼,原因也非常簡單——怕你一去不複返!
有人很仔細分析了你的處境:你已經妻離子散,孑然一身,無牽無掛;多年來,你不時挨整,心中有股怨氣,巴不得早點離開祖國;你眼下的處境仍不好,你住“黑三角”,怎不見異思遷?
“左”眼看你,得出結論當然是十分荒謬的:“借錢給盧喆幹嗎?他一走,還會回來?借錢給他,等於白扔!”
一拖再拖,姨母著急了,來信詢問:“你為什麼遲遲不來?是不是有什麼變故?”
到了這種地步,你不得不婉轉地答複:“手頭一時較緊,機票錢還沒有湊齊。”
姨母生氣了,複信責備你:“你母親已去世,我就等於是你媽媽,有困難怎麼不早說?我是你的親人,我們有骨肉之情!”
姨父母把錢彙給了紐約的民航公司,請他們打電報到北京,給你直接訂了飛機票。
1981年3月25日,你在北京國際機場,登上了波音747寬體客機。
在西裝革履的人群中,你又一次顯示出你的獨特性:你的出國“禮服”,竟是一件印有“呼中”字樣的藍色勞動布上衣,一條藍色勞動布長褲,一雙三緊鞋,肩挎“呼中護林防火”小背包!
你說,你在原始森林裏,便是這麼一副打扮。如今出國,保持平日的模樣才好!
你隨身帶著咖啡底色、燙著金字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護照”。
護照上印著這樣的一行行說明文字:
盧喆(LuZhe)
出生年月:1934.7.15
婚姻:離婚
本護照有效至1985年4月25日
持護照前往下列國家和地區有效:世界各國(All countries in the worl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