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森林之子(中)(1 / 3)

一直到你結束了在斯克沃爾措夫教授那裏的工作,你向他告別,也向另一位姓周的中國教授告別。周教授邀請你到他家裏。你驚訝的發現,牆上掛著那位抒情女高音歌唱家的照片。原來,她就是周教授的女兒!

她叫周琪華。從14歲起,視力減退。當她登台演出之時,已經雙目失明,所以總是戴著一副金絲邊墨鏡。

從周教授家裏回來,你輾轉難以入眠。你終於提起筆來,在那五、六十頁上的“無標題音樂”上,加上了標題:

“我送你一朵玫瑰花!”

你還附了一封短的致周琪華的信,仿佛是那洋洋數萬言訴長信的“序”。

第二天,就在你動身去牡丹江的時候,你寄出了一封超厚超重的掛號信,信封寫著:“黑龍江省歌舞劇團周琪華同誌收。”信封上貼著漂亮的紀念郵票。

我的天,直到這時,你還沒有跟她當麵說過一句話!她,也還不知道天底下有個人叫“盧喆”的!

你純粹是“單相思”!就像你把你的房間、家具全都弄成綠色的一樣,你總是用一種與眾不同的方式在思索、在生活,在走著人生道路上的一步又一步棋。

像你這樣的戀愛方式,世界上很難找出第二個!

你回到了牡丹江。那時候,你在森林調查大隊工作,隊部設在牡丹江。你整天坐立不安。尤其是郵遞員送信的時間快到的時候,你總翹首以待。

終於,一個橘黃色的信封,飛到你的手中。看得出,那信封是用上好的紙製作的。信封下端的落款是“黑龍江省歌舞團,周”。

你迫不及等的拆開了信封,你不知道招來的會是一頓臭罵還是別的什麼。

信是這麼寫的:

盧喆同誌:

看了你小說似的書信,想象你是一位很有才華的青年,希望你把你的全部精力用到植物事業上去。

你對我的讚揚,我不敢當,我還隻是一個文藝小兵。

至於你在信中表示的那種感情,我實在無法接受。我覺得我還年輕,也很幼稚,何況我也懂得起碼的持重,我能向你說什麼呢?

既然你是我爸爸的學生,如果你出差到哈爾濱,能抽空到我家裏作客,當然歡迎。

……

你不知把信看了多少遍。你覺得這封信是那麼得體,又那麼嚴肅,既沒有責怪你的唐突,又沒有作出輕易的許諾,每一句話都是那麼恰如其分,滴水不漏,可以看得出她是一個很有教養的女性。

你也有你的自尊。從此之後,你再也沒給她去信,因為她已經明確說過,“我實在無法接受”你在信中所表示的那種感情。可是,你總是常常思念著她,耳際回響著《你送我一朵玫瑰花》。

真是千裏有緣來相會。一天,《牡丹江日報》上的一條消息,攪得你心緒不寧:“省歌舞團來我市演出……”

你是工會宣傳幹事。同事們推舉你去聯係包場的事兒。你卻言不由衷地說:“有什麼好看的?不就是跳幾個舞,唱幾支歌嘛?”

就在你推托不幹的時候,有人給你送來一封信,信封下端落款又是“黑龍江省歌舞團,周”。

你感到萬分意外。你趕緊拆開信封,裏麵沒有信,隻有兩張票。

你簡直比兔子跑得還快,跑去聯係包場了。你辦好公事,壯著膽子上後台去看周琪華。你的借口是向她致謝——她送你兩張票!

就這樣,你和她第一次正式見麵(雖然你在台下見過她許多次)。你這才發覺,她很隨和、熱忱,一點也沒有信中那種矜持的語氣。你和她一口氣聊了個把鍾頭,一直到有人找她排練,你才離去。

從那以後,你那神奇的戀愛有了急速的進展。

你喜歡寫信,喜歡寫長信,幾年之中,給她寫了幾百封信。

你知道周琪華是在大興安嶺長大的,她愛北國的雪。你最愛的顏色是綠,她最愛的顏色是白。當你從大興安嶺森林中采集了一百種不同的白花,製成標本,獻給她,她欣喜若狂,接受你這位植物學家的最珍貴的禮物!

當“白雪公主”和“森林之子”相戀的消息傳開以後,人們感到震驚。

周家的人說,“好女不嫁探測郎”。你三天兩頭進森林,怎能照料雙目失明的周琪華?何況,科學跟藝術不沾邊,你的植物學跟她的抒情女高音,風馬牛不相及!

你家的人也反對,你這麼個儀表堂堂的小夥子,幹嘛找個瞎子?美妙的歌聲,並不等於美妙的生活、美妙的結合!

在人生道路上,你一旦看準的目標,那就筆直向前,用十頭牛也拉不回頭。

經過三年多的戀愛,你和她建立起真摯的愛情。1964年12月16日,你們舉行了婚禮。

這時,由於森林大隊隊部搬到哈爾濱,你也就在哈爾濱建立了美滿的小家庭。

結婚以後,隻要你在哈爾濱,你總是時時、處處極端細心地照料著周琪華。你送她上班,一直送到後台;當她演出結束,你又扶她回家。

她喜歡小說,但是眼睛看不見字。你就坐在她的眼前,給她有聲有色、抑揚頓挫地念,你把厚厚的《紅樓夢》從頭到底,你把厚厚的《約翰·克利斯朵夫》也從頭念到底……你常常念到深夜,直到她睡去。一大早,就又要忙著買菜、燒飯、洗衣服……

不論是歌舞團的朋友,還是你的同事,都稱讚你是一位“模範丈夫”!

1966年夏天,你們有了一個可愛的兒子。

就在這個時候,一場狂風惡雨,席卷中國大地……

蝸居“黑三角”

另冊有烙印,

妻兒遠離分,

事業化好夢,

書桌暫棲身。

盧喆,你的這首小詩,很概括地勾畫出你的風雨如磐的年月中的遭遇。

你作為“封建遺少”,加上當年的“右派言論”,受到了“審查”。你被“隔離”了九個月!

你的盲妻擅長演唱西洋歌曲,被當作“洋喇叭”批判,整整十年不準登台演出。

你的母親在天津,多次給你來信——她總是叫你乳名“大麟”,訴說“我是魂夢中都在想念你”,“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親近的人”,期望有一天到哈爾濱“含飴弄孫”。然而,她抵擋不住風暴的摧殘,在1967年飲恨去世。你去天津奔喪,不得不把異父同母、無依無靠的十歲的幼弟,帶回哈爾濱。

1968年寒冬,盲妻又生下你的女兒。她連自己的生活都無法料理,怎能照顧這小小的生命?你隻得把女兒用棉衣裹緊,抱進“牛棚”,把奶瓶塞進她嗷嗷待哺的小嘴。

家裏,剩下盲妻、一周歲的兒子和你那不懂事而又淘氣的幼弟。哭聲、鬧聲、吵聲,代替了往常娛心悅耳的歌聲。

你的工資無端被扣,隻剩下十幾元生活費。全家隻靠妻子的工資維持艱難的生活。

在政治和經濟的雙重壓力之下,本來那麼美滿的小家庭,分崩瓦解了。你和妻子離異了!

十年浩劫,妻離子散,你嚐夠了人間的辛酸。

你把房子、家具都留給了周琪華。你說,她雙眼漆黑,更需要這些。在離異的時刻,你還是個“模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