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之子
作者的話:報告文學,曆來用第三人稱敘述。唯獨在寫這篇報告文學時,下筆之間,再三思索,以為用第二人稱寫來最為親切。於是,我也就不顧慣例,寫成這篇第二人稱的報告文學……
密林中的日日夜夜
哢嚓!
在大興安嶺濃密的原始森林裏,你按下了快門。
照片上的我,從頭到腳,一身奇特的打扮:
頭戴雪白的帆布遮陽帽,臉上像阿拉伯姑娘似的罩著麵紗(不過,我罩的不是黑麵紗,而是你那森林考察隊發給的尼龍花紗巾),勞動布藍工作服,褲腳管塞進齊膝的高統黑套鞋,腰間掛著綠色軍用水壺。
我的身邊是一座座鮮紅、桔黃、銀白、天藍色的三角尼龍帳篷。
背後是你常愛說的“林子”,白樺、落葉鬆、紅毛柳層層疊疊,像無邊無際的綠色的帷幕。
林間,篝火冒出一縷淡藍色的輕煙。
就在你給我拍照,我擺好姿勢那一刹間,幾架“微型殲擊機”——蚊子同時向我劈頭蓋腦發起攻勢。在尼龍麵紗以及剛剛撒過的花露水(你給每個隊員發兩大瓶“百花牌”花露水驅蚊,說起比驅蚊油還香還管用),都無濟於事。唉,這些該死的蚊子,連我拍張照片都不得不付出“血的代價”!
你呢?“哢嚓”之後,居然念起了順口溜:
大興安嶺三件寶:
瞎蠓、蚊子和小咬。
早上是小咬,
中午是瞎蠓,
晚上是蚊子,
一天三班倒。
不對,不對。你給我拍照是中午,光天化日之下,成群的“微型殲擊機”已經提前“上班”了!
什麼?你看見我在受到“殲擊”的地方擦萬金油,笑了。你這“山裏人”,不戴紗麵罩,不抹花露水,還卷起袖子,敞開領口。
你林子裏來,林子裏去,進林子像魚兒回到水裏一樣興高采烈。
你還在笑。你是“五十而知天命”的人了,還常常像孩子那樣率真、活潑,甚至有點頑皮。要知道,你是考察隊的隊長,一隊之長哪!
是你,都是你,硬是把我“拖”進這“高高的興安嶺,一片大森林”。
我記得,在黑龍江省北部新城——加格達奇林海賓館裏,我們第一次見麵。你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名字太怪癖了。
你說你叫“盧喆”。你在我的手心,連寫兩個“吉”字。
“‘喆’,不就是‘哲’字嗎?現在,有多少人認得你那個‘喆’字?寫成‘盧哲’,大眾化!”我說。
你搖頭晃腦,仿佛孔乙己解釋“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種寫法似的,說道:“我的名字,一定要寫成‘喆’!因為我們家是個大家庭,同輩的名字取為‘朋’、‘羽’、‘赫’……都是取左右相同的字。我這‘喆’字沿用此例,簡化不得,簡化不得!”
說罷,你仰天大笑,笑得像個孩子。
你仿佛是大興安嶺森林的兒子——虔誠的“森林之子”。你三句不離你那“林子”。
你用富有煽動性的話,對我說:“我們這兒有句老話,‘沒到過森林,也就是沒到過大興安嶺!’正巧,我們有一架直升機要載考察隊進林子。你跟我們一起進去吧,去看一看大森林!”
你特地在“森林”之前,加了個“大”字。
我呢?我正在計劃北上漠河——我國的北極,在那裏度過日不落的“永晝”、“白夜”。至於森林嘛,兩個字加起來不過五個“木”字。上海的公園裏敢有“木”。你那個“大森林”,無非“木”多一點罷了。
你簡直是“森林迷”。你還是極力攛掇我進林子。你說:“要知道,這一次我們進的不是一般的林子,而是原始森林。那裏除了犴達罕(駝鹿)走出的羊腸小道之外,沒有路,汽車進不去,騎馬也難進。隻有用直升飛機空降,‘飛將軍自重霄入’……在我們這兒,難得有坐直升飛機的機會。飛一次架次,要花5000元(注:當時的價格)!這次,我好不容易申請到兩萬元科研經費,才算坐得起直升飛機。對你來說,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千載難逢?!”我的心,到底被你最後一句話打動了。
於是,1984年6月12日上午,當那架雪白的直升飛機從加格達奇簡易護林機場起飛的時候,增加了名乘客。
飛行高度,兩千米,我從飛機上鳥瞰,群山吐翠,無邊無涯的綠色波濤。哦,“大森林”真的一望無際!當然,也有許多禿頂的山。你拉長了臉,對那些濫砍亂伐的人們的“德政遺跡”,投以鄙夷的目光。
在原始森林裏住帳篷,吃野餐。盡管已是盛夏,夜裏還要烤篝火,鑽鴨絨睡袋。對於我這個住慣“大上海”的人來說,仿佛生活忽然掀開色彩斑斕的一頁。
我跟你“三同”——同吃、同住、同考察。我發覺,你特別愛笑。比如,我看到遍地是落葉鬆樹苗,就說:“到了上海,每一棵都可以賣十幾元!”你笑了,說:“你做長途運輸販子吧,把大興安嶺森林搬到大上海去,準能發大財!”當我被鮮美的無鱗鰉魚湯陶醉的時候,你又笑了,說:“我們親手從呼瑪河裏打上來的這些鰉魚,清朝的時候是進貢皇帝的貢品。今天你我享受的是皇帝的待遇!”笑,已經成了你的性格的組成“元素”。在林子裏,你仿佛年輕了20歲!
“鬆排山麵千重翠。”綠色的世界,彩色的生活。我開始嚐到深山老林的滋味兒。
一天十幾個小時翻山越嶺。山上的雨說下就下,說停就停,剛剛把我們澆得從頭濕到腳,太陽已從雲端探出腦袋。你扒下樺樹皮,找來幹枝,隨地點起篝火。當大家把衣服烤幹,臨走,你總是不忘叮囑大家:“尿泡尿,把火澆滅,別燒了林子!”你撩撥死灰,一直到不見一顆火星,這才離去。沒走幾步,又是一場瓢潑大雨。在冷雨中你卻笑了,請大家喝“香油”(在這裏,我不得不把你的“聯絡暗號”公開:“香油”者,白酒也)。你的“海量”不大,卻起“酒瘋”來——當眾朗誦起即興而作的貢獻給大森林的情詩!
密林裏沒有一個路標,沒有一盞紅綠燈,沒有一個交警。四處全是樹、樹、樹。還記得嗎?那天我們在林子裏迷了路,用你的“術語”來講,叫做“迷山”。迷山,迷得好苦,走得雙腳發軟,弄不清大本營在哪裏。我心急似火燎,你卻還有心思在那裏邊走邊采集植物標本,不斷夾進標本夾子。用上海話來形容,那就叫“篤悠悠”、“穀介事”!你說,迷山,家常便飯!
跟著你,像雜技演員走鋼絲一般,走過橫倒在林間小河上的樹幹。我叫它“獨木橋”,而你的“術語”是“倒木”。
跟著你,乘著橡皮船橫流呼瑪河上遊。那水像琥珀一樣褐黃、透明。就在即將到達彼岸的時候,上岸太急,船又太輕,底兒朝天翻進激流中,那隻有六攝氏度的河水凍得我渾身哆嗦,你卻說起河裏的鰉魚是屬於“冷水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