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400多噸貨上船了,創造了“漢川”號開航以來裝貨的最高紀錄。
那位荷蘭工頭跟別人談論起“Captain貝”的時候,翹起了大拇指說:“精明的船長!”
他像魚兒離不開大海
一次又一次遠航,一次又一次摸索著多裝快運的規律。越裝越多,越運越快。
1979年3月,他終於實現了20多年的夙願——在鮮紅的黨旗下舉手宣誓。
同年,他榮獲“全國勞動模範”和“上海市勞動模範”的光榮稱號。
1981年,他再度當選“上海市勞動模範”。
這年6月4日,他駕駛“漢川”號遠航歸來,剛回家,就拉著妻子的手,要她到北京路外灘去。
哦,“漢川”號停泊在那裏,就連甲板上了堆滿了貨物。他從不在別人麵前提及自己的成績,可是他在妻子麵前卻絲毫不掩飾內心的喜悅。他輕聲告訴妻子:“這一趟,裝得比任何一趟都多!”在他看來,這就是對久別的妻子的最大慰藉。
他要忙著卸貨。妻子先回家了。
左等,右等,直到暮靄降臨,仍不見阿貝歸來。
突然,公司派人來通知,說貝漢廷不省人事,正在長征醫院搶救。
妻子踉踉蹌蹌趕去,見到阿貝,跟上午判若兩人:他的頭部纏著雪白的繃帶,雙目緊閉,處於昏迷之中。
原來,他下船回家時發生車禍,被摔成腦震蕩,失去了知覺……
動了腦外科手術,經過日夜護理,貝漢廷總算脫險了。
他清醒後的頭一句話,便是:“船上的貨卸了嗎?快把大副叫來……”
他是一個不大生病的人。嚴冬,別人穿風雪大衣,他隻穿一身“的卡”中山裝,裏麵不過穿一件維棉襯衫而已。然而,嚴重的腦震蕩,年歲也畢竟不饒人,迫使他在病床上躺了好幾個月。
每天看著太陽從這扇窗戶裏升起,從那扇窗戶裏落下。天花板上亮了又暗,暗了又亮。清閑的生活,使他如坐針氈。離開了船,離開了海,他就像魚兒離開了水。
考慮到他的身體,考慮到他的年齡,領導上曾打算另行安排他的工作,讓他從海上轉到陸上:
領導上擬議,調他擔任大連海運學院院長。憑他的資曆,憑他的學識和組織才能,他完全可以勝任。可是他再三再四地請求,還是讓他回到海上吧。
領導上也曾考慮讓他擔任我國駐聯合國“海協”的代表。“海協”——IMCO,即“政府間海事協商組織”。貝漢廷富有海運經驗和外事工作經驗,是很合適的“海協”代表人選。有關同誌還在私下跟他打招呼,他可以帶夫人到國外長駐“海協”。這樣的“美差”,他又婉謝了。
他一再重複他1964年對周恩來總理說過的話:“一輩子不離開船,不離開海洋!”
他說:“我如果上了年紀,實在幹不動了,我會退下來。我唯一的心願,是把我幾十年的海上經曆寫下來,留給後人,留給祖國。尤其是集裝箱運輸,我已經收集了許多資料,我要寫書……”
他的言語非常質樸,沒有留下多少“閃光的語言”。他是一位實幹家。他畢生的“航跡”,閃耀著奪目的光彩。
他終於走出了病房。他又走上了駕駛台。
先是“適應性運動”,他跑近航去日本。7天一個來回。7天又一個來回。
他笑了。他逢人就說:“你們看,我不是蠻好的?我照樣能夠開船!”
跑了一段近航,他又開始遠航。上了“遼河”,上了“唐河”,又上了“香河”。
遠航畢竟不同於近航。遠航猶如馬拉鬆長跑,長時間地消耗著人的體力,何況他駕駛的又都是快裝快卸快節奏的集裝箱船。年近六旬的貝漢廷,在遠航中已經明顯地體力不支了……
他終於心力交瘁,倒下去了!
他為祖國的航運事業,工作到生命的最後一刻,在最後的航行中倒下了……
“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用諸葛亮《後出師表》中的名言來形容貝漢廷的獻身精神,是最恰當不過的。
願悲劇不再重演
貝漢廷的死,使人們不由得記起了在1982年6月15日痛逝的蔣築英。
蔣築英因過度勞累,在出差途中發病,搶救無效,離開人世。
優秀中年知識分子蔣築英之死,曾在全國激起了強烈的反響。人們在痛惜之餘,再三呼籲:
要百倍珍惜活著的蔣築英,要百倍愛惜我們的知識分子——尤其是那些長期“超負荷”運轉著的精英骨幹們。
不料,如今悲劇重演——我國優秀的遠洋船長貝漢廷,重蹈蔣築英的覆轍。
其實,蔣築英在出差前,隻覺得“身體不好”,還沒有意識到重病纏身。貝漢廷則不然。張紹昌醫師不僅已查明了他的重病,而且已經明確指出:“如果這一次讓他出去,會死亡的——有去無回!”上海遠洋醫院以及貝漢廷家屬曾在貝漢廷出國之前,把他嚴重的病情向有關領導反映。可是,如此醒目地閃耀著的紅燈,並沒有引起有關領導足夠的重視。領導上更為重視的是船——“香河”號是我國最大的集裝箱船,必須派最有經驗的船長去,因能確保安全。他們忽視了船長本身的安全!
用現代科學的語言來講,輪船屬於“硬件”,船長則屬於“軟件”。硬件有形,看得見、摸得著。如果“香河”號有個三長兩短,有關領導馬上采取措施。然而,軟件——知識、經驗、才能,無形、看不見、摸不著,容易被忽視。其實,貝漢廷的去世,比“香河”號的代價更大!船有價,再大再新的船,都可以花錢買,但是,人才無價。“Captain貝”是中國航海界不可多得的人才,他的早逝所造成的損失是難以彌補的。
他計劃要寫的一大批航海著作,都隨著他的去世而化為泡影!人們隻是記得,1980年“漢川”輪上,在3個多月的遠航中,貝漢廷給兩位年輕的實習船長講課,從遠洋業務、避磁、防台、海上救助,一直講到世界各港口概況,3個多月內上課60次,每次兩小時以上,內容豐富,常常閃爍著他獨特的真知灼見的光芒。可惜,聽課者隻有兩個人!
他在1982年也曾赴青島遠洋船員學院作過“遠洋船員的素質”專題講座。這是一個嶄新的課題。他提出了遠洋船員要重視培養“應變”能力,以應付複雜多變的海上環境。他的演講受到熱烈歡迎。可惜,沒有變成專著留下來……
中共中央辦公廳在1982年5月3日發出的一份文件中,曾明確指出:勞動模範“勞動時間長,體力消耗大,工作負擔過重。……上海市黃浦區19位勞模每天工作11個小時,最長的達14小時,其中有4位勞模全年無一天休息。由於工作過分勞累,致使一部分先進模範人物的體質下降,甚至長期患病……”全國勞模貝漢廷的情況,不正是這樣?
貝漢廷的病逝,使我記起了列寧對傑出人才的關心。列寧把優秀幹部稱為“公家的財產”、“國家財產”。列寧發覺糧食人民委員亞曆山大·德米特裏也維奇·瞿魯巴帶病工作,在開會時臉色灰白、滿頭大汗,卻瞞著列寧,說自己沒病。列寧立即寫了一張字條給他,批評道:“您這樣的對待公家財產的態度是全然不行的。”“白白消耗衰弱的身體實在不可原諒。應該改正才好。”列寧明確寫道:勒令:“養病3個星期!”
列寧愛護“公家財產”的精神,感人肺腑!
貝漢廷是無私的。他在去世前幾天,曾在“香河”號上通過人造衛星給交通部部長錢永昌打過電話。在彙報工作之後,他叮嚀道:“老錢,你的工作擔子那麼重,身體又不好,千萬保重!保重!”他的心中唯有別人,卻沒有自己!
貝漢廷的病逝,不是唯一的。遠的不說,就在他死後不到半個月,5月8日,一位年僅46歲的遠洋船長王鬆臣又病逝了。王船長是在船過澳大利亞時發病的,肝區劇痛,當即電告有關領導。領導要他堅持到蘇伊士運河,在那裏由另一位船長接替他。王船長忍痛在駕駛台上拚博的20多個日日夜夜,終於在進入蘇伊士運河時倒下去了。他渾身發黃,連坐飛機回國的氣力都沒有了!飛機經過巴基斯坦,醫生給他輸血,這才使他支撐著病體回到北京。急送北京醫院,診斷為晚期肝癌。在他垂危之際,醫生問他有什麼要求,他隻是說:“我出院後,讓我休息幾天再上船!”他,一次遠航緊接一次遠航,沒有喘息的時間,他最大的奢望隻不過“讓我休息幾天再上船”而已。就在他講完這句話不久,年輕的王船長合上了他的雙眼,再也沒有睜開……
死者無法重生。貝漢廷拖著沉重的步伐走上“香河”號,而從西班牙運回來的隻是他的一撮冷灰!他的病逝,再一次像蔣築英、羅健夫、陳安樂之死那樣提醒人們:要尊重知識、尊重人才、愛惜人才,特別是要珍愛那些奮不顧身、負荷過重的優秀知識分子——他們是國家的棟梁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