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當張醫生聽說患者要求多配藥是為了出國接船,異常驚訝,連聲說:“太冒險了!太危險了!你不能去!”
是的,是的。他肺野於血那麼明顯,怎麼能去接船?
是的,是的。X光片清楚地表明,他的心髒顯著擴大。正常的人,心與胸的寬度比例隻有50%,而他卻達65%。
是的,是的。心電圖、超聲波扇形掃描,都查出他心力衰竭嚴重。
張大夫找貝船長的妻子單獨談話,明明白白地向她指出:“如果這一次讓他出海去,會死亡的——有去無回!”
張大夫還用上海話重複了這一意思:“如果讓伊去,那就‘撲啦塌’!”
張大夫要朱佛容立即把貝船長的病情向上海遠洋運輸公司領導反映,不能派他去接船。張大夫說:“我是醫生,我要對病人負責。”
當張大夫在勸阻貝漢廷出國時,貝漢廷首先考慮的是工作:“出國護照早就辦好了,換人很麻煩。集裝箱運輸是一項新的工作,要摸索經驗,收集資料……”
張紹昌是一位對病人高度負責的醫師。他見勸阻無效,不得已,又向他提出一條又一條建議:
“出國時,要配備隨身醫生。要按時服藥。坐飛機時,稍有不適,應馬上呼吸氧氣——飛機上有專門的供氧管。”
“你到了聯邦德國,工作不能太累。要注意休息。辦完接船手續,就坐飛機回國。千萬不能駕船回來——你無法勝任長時間顛簸!”
“細心的張醫生給除了給貝漢廷開足了7種藥之外,還特地把他的病症譯成英文,寫成一張紙條上,叮囑道:“在國外,如有不適,馬上送醫院,拿出這張條子。外國醫生一看,就知道你患什麼病,可以免檢查手續,馬上對症下藥,采取措施……”
大夫勸,妻子攔,老朋友們苦口婆心,無濟於事,貝漢廷還是要走。就在這時,全國人民代表大會要召開,通知貝漢廷前往北京。妻子想,這下子貝漢廷不會去聯邦德國接船了。無奈接船人員的名單在幾個月前就已確定,任務是那樣的緊迫、重要,心中唯有海洋、唯有船的貝漢廷,作為全國人大代表沒有出席大會,卻邁著腫脹的雙腳,踏上遠航的征途……
噩耗傳來,曾堯綱揮淚寫下這樣的信,從北京寄給朱佛容:
“當聽到阿貝的不幸消息,我簡直不相信。太悲痛了!太可惜了!……最感遺憾的是上次在你們家裏,沒有勸阻住他無論如何不要去接船。旅途的遙遠,接船的勞累,海上的艱辛,雖身體很好的人也疲於應付,何況由於長期辛勞而致的心衰者呢……”
人固有一死。但貝漢廷之死,格外令人揪心!
他才59歲,正處於壯年,本來離人生的終點還遠著呢。
他是一位既精通航海理論又有豐富實踐經驗的高級工程師。人才難得。他的死是中國航海界的巨大損失。
從北京,從天津,從青島,從廣州,從上海,……唁電唁函紛至遝來。交通部部長錢永昌在山東羈旅時獲悉不幸的消息,悲痛萬分,一夜未合眼。交通部前部長彭前清熱淚奪眶而出。交通部外事局長董華民滿懷深情,把“漢廷同誌的照片,從像冊內取出,掛在牆上,以慰哀思”。上海遠洋運輸公司為失去如此優秀的老船長而痛心。受過貝漢廷親自培養的年輕船長甄永祥,馬上和愛人一起從杭州趕往上海吊唁恩師……
貝漢廷的足跡遍及五湖四海,“Captain貝”聞名於各國港口。國際友人的唁電也如雪片般飛來。
人們哀思縈繞,懷念著不幸早逝的阿貝,追憶著亡友閃光的足跡……
“好厲害的船長”
往事曆曆在目,盡管阿貝已成故人,但是人們的心猶如一台台錄像機,仍記錄著他昔日的音容笑貌、人生曆程。
1949年5月27日,解放的鑼鼓、滿街的秧歌,宣告上海的新生。就在這時,24歲的貝漢廷麵臨嚴峻的考驗。他在上海吳淞商船專科學校駕駛係念了3年,畢業了。可是,黃浦江上的千輪萬船被解放戰爭的槍炮聲嚇跑。駕駛係的學生無船可駕,紛紛自謀生路。上海市軍管會接管了學校,辦起了政治學習班。貝漢廷參加了學習。7月底,當學習班結束時,貝漢廷接到通知——他被就派往東北工作!
貝漢廷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他的一家——父母、一個哥哥和六個姐姐,都在上海。盡管故土難離,貝漢廷經過學習,畢竟已經懂得服從組織分配是必須恪守的原則,他踏上了北去的列車。
在沈陽,他聽到了東北財經會的負責同誌李富春、葉季壯的報告,被分配到營口港的“安海5號”上當實習生。
“安海5號”是條什麼的船隻?一條木殼機帆船,才200噸!天哪,整條船上,唯有一隻陳舊不堪的磁羅經。
阿貝和沈百錕一起,在這條小小的破船上工作。兩人同住在船頭的小艙裏,睡覺時連腳都伸不直。
這就是貝漢廷航海生涯的起點,憑著那隻磁羅經,他居然駕船走天津,過煙台,跑青島哩。
阿貝是大海的兒子。風裏來,雨裏去,他的生命是藍色的。“在蒼茫的大海上,狂風卷集著烏雲。在烏雲和大海之間,海燕像黑色的閃電,在高傲地飛翔……”哦,他就是高爾基筆下的海燕,以搏風鬥浪為人生最大的快樂。
新中國的國際聲望不斷提高,新中國的海運事業蓬勃發展。阿貝的工作頻繁地調動著,時而在廣州的華麵海運局,時而在上海海運局,中捷海運公司,時而又調往廣州遠洋公司……每一次調動,他總是“軍令如山倒”,說調就調,說走就走。調來調去,對於他來說,無非是從這條船調到那條船,他的一雙腳始終站立在駕駛台上。
朝朝夕夕,與大海相處。他用自己的筆,端端正正,記下航海的點點滴滴的心得。他對航海業務鍥而不舍,精益求精。每一次上船,他總是帶著一摞書。他攻天文,鑽水文,學氣象;他深知遠洋船長是國家的友誼使節,是友誼之橋。他上中學時就刻苦學習英語,入商船學校又選修法語。在海上,他收聽外語廣播,不斷提高自己的口語水平。他的英語非常流利。
他還自學西班牙語。
從1959年起,他致力於祖國的遠洋運輸事業,1962年起,開始擔任船長。他駕駛過“友誼”、“友好”、“九江”……
1961年5月,蕉葉婆娑的緬甸首府仰光,沉浸在中緬“胞波”友誼的熱浪中。掛著五星紅旗的中國第一條國產遠洋貨船“和平”號,徐徐駛入仰光港。當時,貝漢廷是這條船上的大副。碼頭上,萬頭攢動,人們揮舞著彩旗,舉行隆重的中緬首航典禮。
一位雙目失明的華僑老太太,登上小艇,讓小艇慢慢繞“和平”號一周,她用雙手摸了一圈。她的臉上,浮現歡樂的笑容,淚水撲簌簌的落下。她說:“祖國能夠造出這麼大的船,我真高興!”
一位老華僑久久地、久久地在站立在“和平”號甲板上,不肯離開。他說:“這兒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浮動領土。讓我在祖國的領土上多站一會兒!”老華僑的話,使貝漢廷深為感動。
1964年,“和平”號首航非洲。那時候,坦桑尼亞分為坦噶尼喀和桑給巴爾兩個國家。當“和平”號抵達首府達累斯薩拉姆的時候,坦噶尼喀的總統、副總統和桑給巴爾總統一起登上“科平”號。哢嚓,三位總統和中國船長貝漢廷合影於甲板,頓時成為當地報紙的一段友誼佳話。
不久,“Captain貝”的大名,轟動了印度洋裏的島國斯裏蘭卡。
那時,貝漢廷擔任了“友誼”號船長,卻在斯裏蘭卡首都科倫坡遇上了不愉快的事件。
肇事者是一名斯裏蘭卡的碼頭工人。他滿臉通紅,噴著酒氣,腳步踉蹌,在碼頭上遇見一位個子矮小的中國海員。他居然伸手摸摸中國海員的頭,然後打了兩記耳光。
那位海員正是“友誼”號的三副。
大副見醉漢侮辱三副,當即把此人抓住,在“友誼”號上升起報警的旗幟。
斯裏蘭卡的警察來了,抓走了肇事者。
不料,有人借此興風作浪。不明真相的碼頭工人開始罷工,不給中國輪船卸貨。
貝漢廷麵臨棘手的局麵。他批評大副升起報警旗幟前。沒有及時向他報告。但是,無人卸貨,耽誤了船期。怎麼辦?更為嚴峻的是,這件事給中國人民和斯裏蘭卡人民的友誼投下了陰影。
開庭了。當著肇事者,當著眾多的碼頭工人,貝漢廷用流暢的英語發言。他說:“毆打中國海員,這是錯誤的。作為中國船長,我必須嚴正地指出。但是,考慮到肇事者喝醉了酒,並不是有意要打中國海員,因此我建議撤銷原訴,不要處罰他!”
人們滿以為貝漢廷會發表了通嚴厲譴責肇事者的話,萬萬料想不到,他竟要求撤銷原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