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聽到這裏,政委明白了貝船長為什麼要連夜召集會議。可不,等到起床之後,再讓大家換衣服,那就會增加許多麻煩。如果不是貝船長再三叮囑,許多新船員還不知道應當戴白帽套哩。
當船員們發出鼾聲之際,貝漢廷還在燈下走筆疾書,給“Deaest潔妹”(他總是這樣昵稱自己的妻子朱佛容)寫信。盡管是結婚26年的老夫老妻了,每次遠航,他常托雁傳書,寬慰親人。這次,他在給妻子的信中寫道:
“……三批船員到齊。明晨接船,十分忙,不及詳作回信,因沒有一個寫字處。到了旅館,雖很高級,但電話多、事多、人多,無法坐下,待接船後詳細寫信……我在外會小心注意身體,實在較忙不能多寫了。即擱筆。”
他,真的“會小心注意身體”嗎?
翌日,一口氣舉行了三項隆重的儀式,貝漢廷忙得像走馬燈似的團團轉。
剛剛起床,他就親自逐個檢查船員的服裝,直到滿意為止。
一支整整齊齊的隊伍步入船廠,人們投來了敬慕的目光。鄭重的接船簽字儀式開始舉行。雙方代表簽字之後,新船的所有權就屬於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了。
船長帶領全體船員、走向新船。
第二項儀式——命名儀式,在新船船頭舉行。新船命名為“香河”(“河”字號船都是集裝箱船)。按照出發地習俗,人們敲開了一瓶香檳酒,白色的泡沫隨酒噴湧出來,頓時響起來歡樂的笑聲。
第三項儀式——升旗儀式,在新船甲板上舉行。在雄壯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聲中,五星紅旗冉冉升起。這意味著“香河”號已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塊流動的神聖領土!
貝漢廷注視著迎風飄揚的五星紅旗,臉上浮現出自豪的笑容。
當天下午,船長舉行宴會,100多人參加。貝漢廷吃力地舉著酒杯,跟各國朋友應酬交談,向聯邦德國朋友致謝。
緊接著,4月4日,貝漢廷在“香河”號上舉行盛大的答謝宴會。他的一位在聯邦德國工作的外甥謝海明當時在場。謝海明在一封家信中,記述了他親眼所見:
“我有好長時間沒有見他,這次看到他明顯的衰老,體力不佳……宴會在船上舉行,小舅舅(注——指貝漢廷)是東道主,他上上下下跑:從宴會菜的采購布置、接待,他真有點應接不暇。船長室在船上最高層,宴會在二樓。他上下跑一次,人就很喘。有時累得走路扶著牆。
“我真為他擔心……
“在西德交接船這段時間太累。這次來的新手多。人也不是一下子到齊。開始事情裏外都是他一個人。臨出國前遠洋公司也知道了身體不好,並同意派一個年輕船長做副手。但是到最後,這位副手沒有來(注——來不及辦理出國護照)。所以一切事務工作都要他忙。何況這是一條新船,班子是新組建的,要訂許多規章。此外,‘香河’號是我國最大、設備最新的集裝箱船,可裝1686隻集裝箱。他為貨物的事也到處奔波。一開始聯係到80多隻。遠洋公司的代表都說不容易搞到這麼多。但他還繼續與西歐各國聯係貨物,到4日我見到他時,他還在給倫敦打電話。最後落實到1270多箱,他才放心。他對工作真是極端負責……”
緊張的接船工作剛剛結束,還來不及喘一口氣,更為緊張的航行任務已經擺在貝漢廷麵前。
快節奏、高效率,是當今世界的特點,集裝箱船正是快節奏、高效率的產兒。它把貨物裝在一隻隻規格統一的集裝箱,裝貨、卸貨的效率大為提高。裝卸1萬噸集裝箱貨物隻需20個小時左右,而裝卸同樣的散雜貨卻需要5天。快裝快卸當然大大提高了船舶的運輸效率,但是同樣也大大加重了船員們的工作擔子。
“香河”號在貝船長的指揮下,一離開船廠,便以極快的節奏,穿梭於歐洲各港口,貪婪地“吞食”著貨物,吃水越來越深。它的航行日程像繃緊的弦:
4月12日,抵聯邦德國漢堡港,裝貨;
4月14日淩晨4點,離漢堡;
4月15日上午10點,抵挪威奧斯陸;
4月18日,抵英國倫敦;
4月19日,抵比利時安特衛普;
4月20日,離安特衛普……
無暇光臨漢堡電視塔上高達120米的空中旋轉餐廳,無心領略挪威王國首都奧斯陸的迷人風光,無意徜徉在“霧都”倫敦那車水馬龍的繁華大街,無空拜謁安特衛普市政廳前青年英雄布拉多的銅像……
久久地,久久地,貝漢廷胸前掛著望遠鏡,佇立在駕駛台上。一站,就是十幾小時,甚至幾天幾夜沒有離開駕駛台。按照規定,進港、出港、過狹水道、過複雜海區……船長必須在駕駛台。集裝箱船以飛的速度裝卸,剛剛進港,便要出港,況且歐洲的港口間隔很近,緊接著又是進港,出港。狹水道、複雜海區密布。船長在快節奏的航行中,得不到喘息。“香河”,是我國以巨額外彙向聯邦德購買的,貝漢廷作為一船之長,深知肩上擔子的分量。
他的病情明顯地加重了。他身上的“主機”——心髒,在超負荷運轉著。雙腳腫脹,四腳乏力,胸悶,氣喘。
政委在全船大會上明確地提出:“愛船長就是愛船。確保船長的健康就是確保船的安全。”
他還對醫生說:“你在這一次航次中的主要任務,就是精心照料貝船長。”船員們愛戴自己的船長,把船中僅有的一點水果讓給貝船長,每天三餐給他送去。聽說貝船長愛吃牛肉線粉湯,他們特地燒了一大碗,送到駕駛台……同誌們的關懷,使貝漢廷感動萬分,他總不住地說“謝謝”,“謝謝”,可是誰都無法分擔他肩上沉重負荷——船長的責任畢竟要由船長來承擔。
他一向是條硬漢子,一向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給了海洋。1964年,當他駕船來到亞得利亞海畔,正巧周恩來總理在那裏訪問。周總理接見了他。當著周總理的麵,他說出這樣的誓言:“一輩子也不離開船,不離開海洋!”然而,此時此刻,他已感到病入膏肓,難以支持。1985年4月20日,他在比利時安特衛普給“Dearest潔”寫信(這是他給妻子寫的最後一封信)說:
“你最關心我的身體,確實和過去不能相比了,但還可以。這次回滬,我想配些藥,然後到一個不太熟悉而又安靜的地方去休息一段時間。我想主要的問題在於休息……”
據他的妻子說,破天荒,這是他第一次承認自己的身體“確實和過去不能相比了”,第一次談到了需要休息!他,剛強,頑強,倔強,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說出這些話的。
過了安特衛普,“香河”號開始返航了,駛入水深海闊的比斯開灣。那裏本來風急浪高,這幾天卻風平浪靜。貝漢廷終於鬆了一口氣,走出駕駛台,打算讓醫生注射葡萄糖。
就在這時,就在這時,他在過度的疲憊中倒下去。他,真的“到一個不太熟悉而又寧靜的地方去休息”了!
拖著病體踏上征途
繼續倒撥時間——2月27日。
上海靜安寺附近,一幢鬧中取靜的公寓裏。往常,貝漢廷總是在寬敞的客廳中會客,那兒有一套舒適的沙發,牆上掛著各國港口的彩色照片,牆角放著一架鋼琴。然而,這一天他卻躺在臥室的床上,聽著兩位老朋友——曾堯綱和沈百餛的規勸。
他病了,重感冒加心衰症,遵醫囑“絕對臥床休養”。然而,過幾天——3月2日,他卻要出國,要去接“香河”。
這怎麼行呢?這怎麼行呢?醫生、妻子已經一再苦苦勸阻。這天,老曾、老沈又花費3個小時,反反複複地勸阻,他們倆都是貝漢廷的老同學、老同事。
“阿貝!”曾堯綱對貝漢廷說,“你還記得我們在吳淞商船學校上學時,輪機班有個同學,叫王炳華。”
“記得。”貝漢廷輕聲地答道。
“他去年就死於心力衰竭!”老曾大聲地警告他說,“心衰病發作起來,船上是沒辦法搶救的。你病得這麼厲害,不能去,千萬不能去!”
貝漢廷確實病重。
1984年8月24日,他到上海市胸科醫院初診,張紹昌醫師就確診他患“風濕性心髒病,二尖瓣關閉不全,主動脈瓣狹窄伴主動脈瓣關閉不全”。
可是,他仍堅持出海,擔任“唐河”號船長,在遠航中曾8天7夜未下駕駛台。回來時,他到了家門口,久久地坐在那裏,無力踏上樓梯!
妻子著急了,連忙陪他到胸科醫院。
病曆卡上這樣記載:
“1985年1月22日,出洋兩個半月歸來,心悸,氣短,臉色發灰,口唇發紫,有心衰症狀,給予強心劑、吸氧治療,病假半月。”
“1985年2月5日,症狀雖有好轉,仍需病休,予以半月假期。”
“1985年2月26日,感冒咳嗽,心率偏快,患者要求多配藥物(因出國需要)。根據病情,予以半月病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