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諍友(上)(3 / 3)

她被迫害致死,年僅44歲!

她留下6個孩子,最大的隻有19歲,最小的隻有8歲!

她的死,家裏像倒了頂梁柱:丈夫終日受批挨鬥,顧不上家;母親年邁,行動艱難;長女和長子在北京上大學,家中最大的孩子,隻有15歲……

她,撇下一家,獨自長眠於上海徐家彙徐長橋的江西公墓。

就在彭文應一家心似刀絞之際,家門口不時響起小孩子有節奏的起哄聲:“右派、分子、彭文、應——右派、分子、彭文、應——”

聲聲入耳,心驚肉跳!

那時候,他們一家住在上海南昌路一幢闊綽的花園洋房,樓上、樓下,一層二十多平方米。自從報上不斷點名,彭文應也成了那一帶居民無人不知的“知名人士”。年幼無知的弄堂小孩,也朝彭文應“開火”了!

就連他的小女兒到小人書攤租連環畫,一分錢租一本,租借時要留地址。攤主一看,睥睨道:“哼!大右派的女兒!”從此,他的小女兒再也不敢光顧那個小人書攤,幼小的心靈受到了創傷。

他的二女兒,才13歲,蒙受了莫大的精神刺激後,夜夜惡夢,不能安眠。小小年紀,得了失眠症,竟吃起安眠藥來了。

他15歲的次子,性格內向,把憂患鬱積於心頭,後來釀成大禍……

世上萬物,秉性各異:“蛇入竹筒,曲性難改”,而鬆青竹剛,白璧無瑕。

他明知自己因直言致禍,麵對巨大的政治壓力,麵對家庭的各種的不幸,他仍直道而行,不知轉彎抹角。

雖然一連領教了15次大小會批鬥,他不低頭,不彎腰,一再申辯。就在妻子含冤故世的翌日,他在民盟上海市委座談會上,還錚錚如斯言:

“從五次圍剿時,我就開始擁護共產黨了。……幾十年沒有做過一件反黨的事情,相反,我是為黨為人民做事。”

他敞開心扉,坦然而道:

“可以用我的生命、人格及兒女擔保,我不是右派分子,不曾反共、反人民、反社會主義。”

8月20日,他又在上海人民代表大會預備會上,打如下比方:

“譬如反革命分子,他處處找大廈的岔子,目的是推翻大廈;我也來談這裏有缺點,那裏的窗子破了,我是來為大廈補缺的,為的卻是使大廈更好。”

一位朋友勸他:“你不承認錯誤就算了,不要再去辯論、去上書了。”

他正色說道:“那不行,這是重要的問題,原則問題,一定要講清楚。絕不能把幫助救火的人,說成是趁火打劫,這是完全錯誤的,我一定要講清楚。”

他被打成“右派”,卻拒不“低頭認罪”,不寫一紙檢討。

非常遺憾,由於曆史的誤會,他“幫助救火”,不僅被說成是“趁火打劫”,以至成了“縱火犯”!

1958年4月,他被撤銷民盟上海市支部副主任委員、上海市人民代表、上海市政協常委等一切職務。

本來,他作為上海市政協專職常委,每月工資、津貼180元。然而,被撤去職務之後,工資、津貼也一筆勾銷。從此,他成了沒有分文收入的人!此時此刻,他的妻子已經故去。子女均未成人。何況還要贍養長輩!

他怎麼還住得起上海南昌路那每月要付83元房租的花園洋房?趕緊搬!一家老小擠進了上海重慶南路太倉坊9號3樓1間隻有15平方米的房子。

一位負責統戰工作的幹部一次次地勸說彭文應,毫無成效。他不由得感歎起來,對彭文應說:“你們家的門檻都給我踏壞了。隻要你承認下來,寫幾十個字,什麼都解決了,帽子就摘掉了。”

彭文應堅持道:“我是你們的朋友,你們把我當成敵人。我不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我沒有錯!”

家裏實在窮得揭不開鍋。女兒跪倒在父親麵前:“爸爸,為了兒女,你就承認一下吧!”

彭文應淚眼汪汪,滿肚子的酸楚、委屈,卻仍不寫那輕而易舉的“幾十個字”!

他直情徑行,我行我素,不願以屈求伸,依草附木。

他深知,一言九鼎,一字千金。不能違心道一言、寫一字!

冷漠。孤苦。潦倒。鬱悶。臉上的皺紋驟然密如蛛網,根根白發悄然爬上雙鬢……

周總理一直記著他

把時間列車倒行,從1957年駛往30年代初。

這裏敘及彭文應與周總理的友情——那是我1985年初在成都拜訪全國人大代表、民盟中央委員、民盟四川省主任委員潘大逵先生時,他出示他所寫的《我們不能忘記彭文應》一文。為真實準確,我摘引潘老的原文如下:

“30年代初文應在上海,一天去看一位朋友,正相暢敘,忽又有一儀表堂堂身著西裝的不速之客來訪。因見客房裏有陌生人,便留步,隻在過道中和文應之友交頭接耳私語幾句,文應之友便立即匆忙跑進寢室尋找什麼。客房的門開著,文應和站在過道中的西裝客人彼此曾一再交換眼神,但因未經介紹,西裝客人麵容又極嚴肅,相互都未招呼,當然更說不上交談了。約過一、二分鍾,文應之友複急步回到客房,對文應說道:這位來客現有燃眉之急,自己身邊的錢和鑰匙,不巧都被太太帶著上街去了,問文應身上有沒有錢。文應立即罄其所有以付其友,其友未清點就馬上拿出去交給候在過道上的西裝客人。這位客人未再說話,也未問一數,接過手後一麵把錢放入上衣裏麵的口袋,一麵向解囊者注目點頭,便匆匆走了。文應之友送客轉來,才對文應說出內情。原來這個西裝客人就是當局正懸重賞緝拿的周恩來,因當天知曉有個地下同誌被捕,如通過關係進行賄賂即可免送警備司令部,而一時手中拮據,所以前來告急求援。文應同誌回憶,錢並不多,約相當於人民幣百元左右,事過之後早經淡忘,周總理不僅未曾忘卻此事,而且還記得文應同誌的相貌。上海解放不久,周總理到上海視察,上海軍管會陳毅同誌特為召開一次座談會,文應應邀出席。會上總理講了話,文應覺得總理似乎特別注意他;又以為也許是主觀幻覺,因自己從未與總理有過聯係接觸。及至散會,總理竟快步趕到文應麵前,口稱“彭先生”,熱情地與之握手。文應正感驚愕,總理已向他回溯了30年代初的這件往事。這時陳老總走近總理身旁,總理特鄭重給陳介紹說,這位彭先生曾在我們困難的時候,幫過我們的忙,並囑陳老總要記住這個朋友。以後陳老總和文應曾接觸過兩次。陳老總調京時,還與文應話別,誠摯盼望文應以後有機會到京務請通知一下,以便重獲聚談。一次文應赴京開會,與陳老總通了電話,陳老總即請文應至家便飯,飯後暢談甚久,深夜始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