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了和尚跑不了廟!”便衣警察們滿肚子的氣,闖入上海虹口寶發路25弄5號彭宅,抓走了彭文應妻子鄧世瑢的三姨和司機。當時,鄧世瑢剛生下最小的女兒,在月子裏受了驚嚇,埋下病根。彭文應那輛黑色的小轎車,也被國民黨警察掠走,從此不知去向。
三姨鄧世琳,不久前回憶了好些被捕後受到的非人淩辱:
“1949年5月10日,有十幾個特務來抓文應,世瑢剛生小孩,在坐月子,我管事,特務們就把我和小汽車的司機帶走。
“晚上11點,他們用吉普車把我拉到警備司令部第二大隊,馬上審問我:‘彭文應到哪裏去了?你知道有誰到過你們家?’我一個也沒有講。
“他們見我不講,先好言相勸:‘你有孩子,老老實實講,會放你的。’我不講。他們把我拖到受刑室,裏麵有老虎凳、電椅,問我:‘你看見了嗎?人不交代就要槍斃!’
“當時,我隻有二十多歲。他們見我不招,就上刑。把我衣服全剝光,綁起來,用皮鞭抽。一邊抽,一邊問:‘人有幾個同黨?叫什麼名字?你什麼時候參加共產黨?’……
“我不招。後來,穿上衣服,又上刑:每隻手夾四顆子彈,夾在手指之間,然後用布綁緊,揪心地疼痛。我痛暈過去了。十個手指腫得好大(出來後,手指抖了幾個月,年年關節發痛)。我還是不招。
“特務說:‘今天你不講,明天再提審!’那時候,已是半夜三、四點鍾。
“他們把我的戒指、褲帶都收去了,生怕我自殺。
“我被送入一間牢房,裏麵關了26個人,隻我一個是女的,睡在木板上。
“同牢的人,有的被灌過辣椒水,燒過香煙頭。他們知道我沒有招,就對我說:‘明天你也不要招。你一個也不能講,講一個就會抓十個。’
“我關在裏麵,聽說有十幾個人被裝在麻袋裏活埋,其中有黃炎培的兒子黃兢武,也是民盟的。
“我每天哭,不吃飯,又生病,眼看再關下去就會死在裏麵。總算找了兩個保人,保我出來看病。這兩個人認識警備司令部第二大隊隊長。
“特務對我說:‘保你出來,不是放你,是讓看病。兩個星期以後,還要再關進去!’
“我運氣好,就在我出來以後沒幾天,上海解放了……”
三姨受彭文應牽連,在獄中吃盡苦頭。倘若彭文應被捕,他的命運會與黃兢武一樣,被國民黨特務暗害。倘若彭文應的妻子鄧世瑢不坐月子,也會被捕、坐牢,死活難料。
那天彭文應從申江醫院逃出,真是虎口餘生。
彭文應走投無路。雖說他在上海交際甚廣,如“七君子”之一的王造時是他江西同鄉、清華同學,孫大雨也是他清華老友,但這些社會關係是國民黨警察局早已掌握的,無法落腳。
他忽然記起了榮毅仁的姐夫楊通誼。此人是上海廣勤紡織公司常務董事,工商界人士,不大引人注意。1948年初,經他的安排、聯係他和黃炎培、張瀾、羅隆基、史良、葉篤義等民盟負責人曾以祭奠楊父的名義,在楊通誼家開過一次秘密會議。此刻,在他危難之際,想必楊通誼會伸出援助之手。
果真,楊通誼騰出書房,給彭文應落腳。
楊家來往客人,終究雜而多。住了兩夜之後,楊通誼把彭文應送入隔壁外甥女家匿居。
上海郊區已經響起了槍聲。人民解放軍揮戈東進,鐵鉗似的把上海城緊緊圍住。雖說國民黨電台還在吹噓“大上海防務固若金湯”,誰都明白那隻是危如累卵的掩飾之詞。
城內,國民黨警察再度進行大搜捕。
彭文應隱居一家銀行堆存文件的閣樓裏,神不知,鬼不曉。然而,他還時時化裝外出,為迎接上海解放而奔走……
終於,在5月27日,帶著勝利微笑、穿著黃布軍裝的解放軍戰士,踏進大上海。陳毅司令那宏亮的聲音,在上海瑞金路原國民黨勵誌社所在地——三井花園裏響起。
彭文應在街頭舉著小紅旗,跟大家一起歡呼:“解放軍萬歲!”“共產黨萬歲!”
他終於跟妻子、六個孩子團聚。他的心中,對新中國充滿了真誠的希望……
他擔任了民盟中央委員、民盟上海市支部副主任委員、華東軍政委員會文教委員會委員。
他被推選為上海市人民代表、上海市政協常務委員。
這位鄉情深厚的“江西老表”,還兼任了上海江西中學校長。
1951年,他參加第一屆中國人民赴朝慰問團來到朝鮮,他產生了強烈的自豪感:中朝人民並肩戰鬥,居然戰勝了世界頭號強國——美國。
因為他是一個曾在美國度過七年留學生活的人,麵對著被擊落在地、冒著濃煙、漆著US的飛機殘骸,那種興奮、喜悅之情,發自內心深處。
他從朝鮮場回來,逢人便說:“我看到了新中國的力量!”
直言賈禍,妻子喪生
還是回到“階級鬥爭”硝煙彌漫的1957年。
就在7月19月——張春橋在《解放日報》上拋出《質問彭文應》的當天,下午四點,從上海市第六人民醫院病房打來了一個又一個電話,焦急地呼喚著彭文應。
每一次電話,一聽說找彭文應,馬上響起這樣的答話:“現在正在批鬥右派分子彭文應,不能找!”冷冰冰的聲音剛說完,哢嚓一聲,電話就被撂斷了。
彭文應的妻子鄧世瑢,躺在病床上,額上敷著冰袋,人命危險,奄奄一息,口中有氣無力地呼喚著:“文應,文應……”
她,自從解放前夕在月子裏受了國民黨警察的驚號,身體變得異常虛弱,患了嚴重的高血壓和腎髒病。
解放後,她雖然在上海中外貿易掛了個“協理”的空名,卻因病沒有上過一天班。
自從彭文應直言致禍成為“右派分子”,她憂心忡忡,坐立不安,血壓驟然上升。
就在《質問彭文應》赫然出現在《解放日報》上的那天,她頹然倒下。
守在她的身邊的,隻有一老一小——她的小腳的母親,年幼的女兒。
到了下午四點,她病情轉危,說話困難。
女兒急了,一次又一次跑去打電話,想叫父親馬上趕來。
如果彭文應能夠接到電話,隻消十多分鍾,就能趕到妻子病床前,還能聽見她臨終前艱難的呼喚聲:“文應,文應……”
然而,咫尺之近,如同天涯之遙。他與她,結發夫妻,六個子女的父母,竟不能見最後一麵,從此人間地府相別離,真的隔著天涯。
張春橋的《質問彭文應》的發表之日,竟成了她喪生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