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先生做人老實,待人誠懇”
——梅荷娣,現改名梅月英,傅家早年的保姆。
唉,真是說來話長,已經過去四、五十年了……
那時候,我才20幾歲。我不是因為家裏窮才出去當保姆,主要是因為跟父母鬧了點別扭,心裏不痛快,想離開家庭。
最初,我到傅家工作了幾個月。那時,傅雷夫婦還沒有孩子。我在傅家燒飯、洗衣,照料傅老太太。
後來,傅雷夫婦搬到劉海粟主辦的上海美術專科學校去住,我嫌路遠,沒有去。
過了些日子,傅雷夫人難產,托人請我去照料。那是在生傅聰之前。傅雷夫人懷孕了,傅老太太高興極了,因為傅雷是獨子,傅老太太早就想抱孫子了。當時,傅雷有個老朋友姓胡,在“尚賢堂”醫院當醫生。傅雷夫人分娩時,傅雷把她送到那裏。誰知頭胎難產,胎兒臀位朝外,生下來就死了。傅雷夫婦很傷心,傅老太太尤為傷心。我照料傅雷夫人康複,就回家了。
我第三次到傅家工作,是在1938年3月,那時傅雷已有兩個兒子——傅聰4歲,傅敏不滿周歲。從那時起,我在傅家連續工作了8年多。聽說,生傅聰的時候,再不敢請胡醫生了,而是在廣慈醫院接生的。
那時候,傅雷住在上海巴黎新村4號,一幢三層樓房。底樓是客廳。二樓是臥室,傅雷夫婦住一個房間,我帶兩個孩子住另一個房間。三樓是傅雷書房,那裏非常安靜。
傅雷待人很好,挺熱心。不過,他的脾氣直爽,看見你不對的地方,就當麵向你指出,一點也不含糊,真是“鐵麵無私”。
傅雷教育孩子很嚴格。他秉承母教。聽傅老太太說,她當年教育傅雷也極其嚴格。傅雷小時候很頑皮,念私塾的時候,悄悄在老師背上貼紙頭,貼了一圈哩。老師發覺了,就告訴他的母親。母親狠狠批評了他一頓。其實,傅聰的秉性像傅雷,也挺頑皮、好動。傅敏呢,小時候很聽話。所以,傅聰挨父親批評多。
傅聰開始學鋼琴的時候,由我帶他上雷垣先生家學習。到一位姓李的女老師家也學過。後來,到一個外國人家裏學,路遠,坐公共汽車去。
傅雷對孩子很嚴,其實心底裏是很愛孩子的。他在傅聰身上花費了不少心血。
那時候,傅雷跟周煦良一起辦《新語》雜誌。辦了沒多久,被社會局停辦。傅雷虧了好多錢,並不埋怨朋友。他給黃賓虹辦畫展,也是他貼錢的。他做人老實,待人誠懇,常常吃虧卻不計較。
平常,傅雷穿西裝或者長袍。他怕冷,冬天很早就穿上皮袍了。
傅雷夫婦待我很好。在我離開傅家之後,傅雷夫人和傅敏多次來看望我。
1979年4月,傅雷夫婦追悼會召開的時候,傅敏仍沒有忘記邀請我——盡管那時我離開傅家30多年了。
“傅先生是一個好人”
——周菊娣,傅雷家的保姆,曾與傅雷夫婦共同生活多年。
我是1955年到傅先生家裏當保姆的。當時阿聰已經出門。1956年,阿聰回來過一次。1957年,隻回來住了兩天。阿敏考上大學,在北京。我跟傅先生、傅太太一起生活,一直到1966年他們去世。
傅先生愛清靜,鄰居們不大接觸的。來的朋友,大部分是高級知識分子,多數是在星期天來。傅先生工作很緊張。白天有朋友來,耽誤了時間,他夜裏總想辦法補回來。
傅先生的生活是這樣的:早上8點多起床,吃早點以後,開始工作。中午12點半吃中飯。午休一小時,然後工作。下午4點吃麵包。7點吃晚飯。晚上看書或者工作。
空餘,他喜歡種花、練書法。他愛去古玩市場。他的衣服破了,寧可補補,卻願意花20塊錢買那種古花瓶,真有意思。
傅先生是個正正派派的人,整天隻曉得工作。就是性格急,脾氣大。脾氣發過了,也就沒事了。
傅太太脾氣真好,從來不發火。不過,太太笑話多,做事情常常丟三拉四。我在他們家十幾年,沒有打壞過一樣東西。傅太太常常不小心,把東西碰壞、打壞。傅先生做事情很細致。他們倆好像前世就配搭好了似的。
他們倆的飯量都不大。傅先生愛吃麵包。早點兩三片麵包,下午點心也是三片麵包。
在朋友當中,周煦良來得最多,一星期兩三次。林俊卿每星期五晚上來。劉海粟、唐雲、林風眠,往往春節時來。外賓來過兩次。
在那條裏弄裏,他們家的經濟條件算是差的。他們每月開支有計劃,每月48元夥食費,買什麼東西要記賬。阿敏有了女朋友小×以後,暑假要回家,先生和太太都事先安排在計劃裏。
在傅先生麵前,如果你做錯了事,向他認錯,他一點也不會跟你計較。比如,飯燒焦了,燒爛了,馬上跟他說沒燒好,他也很好說話。
傅先生每天定時去看看信箱,取信,然後在家裏走一圈。他愛抽板煙。早上喝紅茶,下午綠茶。他嫌電話鈴聲太響,就用一塊布把鈴包起來,聲音可以小一些。
對於讀者來信,他差不多都回答的。每天的信很多。
他整天寫東西,手指上有很厚的老繭。
家裏什麼東西放在哪裏,傅先生很有規矩的。特別是書,不可以亂放的。傅太太常常隨手到處放,受到傅先生的批評。
傅先生會騎自行車。遊泳也會。
阿聰走了,他們對那架鋼琴非常愛惜。冷天,琴要包好,裏麵放樟腦丸。
傅先生穿衣服不考究,常穿線呢藍布衣服,不過,總是穿得很整齊,很清爽。
“文化大革命”一開始,他們家是弄堂裏第一家被抄家的。傅先生在自殺前的幾天,曾對我說過:“菊娣,我們要真的分開來了。沒啥了不起,頂多兩條性命!”又有一次,對我說:“大不了兩條性命!”我聽了,不知道什麼意思。後來,傅先生、傅太太一起去了,我想起來這兩句話才知道他們早就作了打算的。
傅先生、傅太太去世以後,我仍給他們看房子,在那裏住了一個多月。我一個人住,真有點害怕。
後來,他們家被封了,我才搬回自己家去住。
傅先生是一個好人。好人死得那麼慘,真叫我痛心。
雖然傅先生、傅太太死了,每年清明,我總是去祭他們,盡我的一點心意。
我們有著“患難之交”
——吳祖強,作曲家、中央音樂學院院長。
傅聰跟我,可以說是“患難之交”。1958年,他在波蘭留學,我在蘇聯留學。他的父親被錯劃“右派”,我呢,哥哥吳祖光被錯劃“右派”。當時,留學生集中學習,受“批判”的有三個人,其中兩人便是他和我。集中學習時,我們都住在北京文化部招待所,住在一起,真的成了“患難朋友”。整來整去,整不出什麼“小集團”,也就算了。於是,他回波蘭,我回莫斯科。
他從波蘭出走之後,我們失去了聯係。一晃20年。
1978年11月,我率中國藝術教育代表團去英國。還沒有出發,我就預料到傅聰會來找我——因為我們有過“患難之交”,他對我是有感情的。領導上也估計到這一點。所以,出國之前,就對傅聰問題作了研究。
果真,我一到倫敦,他就托人轉告,很想見一見。不過,很不巧,他去瑞士演出。他希望回來之後,能夠見到我。
他一回來,就急著給我打電話,一次次地打。那時候,我的活動日程排得滿滿的,總是在外邊參觀、出席會議。他老找不到我。一天夜裏,十點多了,我剛剛回到旅館,電話鈴響了。他一聽是我的聲音,高興極了,說馬上就來。
果真,半小時以後,他來了,穿著中式棉襖,還是過去那樣子。我們20年未見麵,我的頭發都白啦。
傅聰顯得非常激動。他說:“你是我20年來第一個見到的國內來的老朋友。”
那天晚上,我們一口氣談了一個多小時。已經是深夜12點了。他考慮到我第二天早上還有活動,就告辭了。那時候已經沒有公共汽車了,我問他怎麼回去。他這才說,他有小汽車,不過,他不會開車,是妻子卓一龍開的。她在車裏等他。
就這樣,我在倫敦的日子裏,隻要夜裏有一點空,他就來看我,來過好多次。每一次談話,總是由我向他介紹國內情況,他則向我介紹自己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