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23位親友談傅雷一家
“同是天涯淪落人”
——雷垣,即《傅雷家書》中多處提到的“雷伯伯”,安徽師範大學數學係係主任、教授。
我和傅雷是上海大同大學附中的同學。
我學理科,他學文科,本來不認識。不過,我也喜歡國文。有一次寫作文,我寫了自己的身世。後來,這篇作文被貼到牆報上去,傅雷看見了,便來找我。他說,他看了作文,很受感動,因為跟他的身世差不多。
我小時候,父母便死了。傅雷小時候,父親受冤屈,被捕入獄。他母親好不容易把父親救出獄,剛出來不久,他父親就死了。這時傅雷才4歲。這樣的身世,使傅雷養成憤世嫉俗的、高傲的性格。
傅雷對我說:“同是天涯淪落人。”就這樣,我們認識了,以至結為知己。本來,文科學生和理科學生是分開住的,他卻搬來跟我同住一屋。我們很合得來。不過,有時彼此對一些問題見解不同,也會吵起來。傅雷脾氣急躁,常會臉紅耳赤。吵過之後,第二天,他會來道歉,說自己脾氣不好。我很喜歡他的直率,也從不計較他的脾氣。
暑假裏,我到過他的老家——在上海南彙縣周浦鎮。房子不算大,三、四間平房,有個小院子。我見過他的母親,個子瘦小,黑裙、短褂、白頭發。她對傅雷管教甚嚴。那時候,傅雷常參加學生運動,母親隻他這麼一個兒子,怕他出事,不讓他參加。有一次,聽說租界的巡捕房要抓進步學生,他母親就把他領回鄉下去。從此,傅雷離開了大同附中。
後來,他到法國留學去了,我們就分手了。我們仍常常通信。
傅雷喜歡美術,我喜歡音樂。1931年我從大同畢業,又去念音樂學院。我跟丁善德、賀綠汀還是同學呢。
1935年,我到美國學數學。1939年回來,在滬江、大同、複旦等大學教數學。當時,我住在上海紹興路,離傅雷家不遠,交往相當密切。
那時候,傅雷已經有兩個孩子,大的傅聰,小的傅敏。
起初,傅雷讓我教傅聰學英語。後來,發覺傅聰喜歡音樂,耳朵非常好。有一次,我在鋼琴上隨便按一個鍵,傅聰沒有看我按什麼鍵,卻能說出是什麼音,這叫“絕對音高”。一般人經過多年訓練,才能分辨絕對音高。傅聰那麼小,就能分辨,說明他有音樂天資。
於是,傅雷要我教傅聰彈鋼琴。那時候,傅家還沒有鋼琴,就叫保姆送他上我家學,每星期教一次。
傅聰進步很快。可是,他們家沒琴,傅聰回家沒法練習。傅雷問我,這孩子學琴有前途嗎?
我說有前途。於是,傅雷夫婦經過商量,下決心給傅聰買了鋼琴。當時,鋼琴很貴,傅雷家也不算太寬裕,能夠下決心給一個7歲的孩子買鋼琴,是很不容易的。
傅聰的樂感很強。學了一兩年,他就能在琴上彈出他自己創作的曲子。
教了三年,教不了啦。因為傅聰琴藝進步飛快,而我又畢竟是數學教授,不是鋼琴教授。於是,我讓傅雷“另請高明”。
在我的印象中,傅聰小時候容易激動,愛哭,跟傅雷的脾氣很像。傅敏比較沉著,不大哭。後來,傅敏喜歡小提琴,也曾跟我學了一陣子。
解放後,傅聰在波蘭獲獎,曾把獲獎時的照片送給我。我把這張照片一直放在我的鋼琴上。
在“文革”中,這張照片成了我的“罪狀”之一。現在,照片也不知去向。
“天馬行空,無所顧忌”
——朱人秀,即《傅雷家書》中提到的“天舅舅”。他是傅雷妻子朱梅馥的胞兄。1949年前,他從事中共地下工作。1949年後,擔任上海某局領導。
我跟傅雷從小就認識。我家在上海南彙縣城,他家在南彙縣周浦鎮。傅雷的母親,是朱家的表親。傅雷母親的娘家,跟我們家是鄰居,常來常往。所以,傅雷跟我妹妹朱梅馥,可以說是青梅竹馬。朱梅馥生於1913年,比傅雷小5歲。他們結婚的介紹人,是我叔父。
朱梅馥是晏摩氏女校畢業的。這所學校在上海閘北寶興路,是一所教會學校。在學校裏,她學過英語,也學會了彈鋼琴,隻是琴藝一般罷了。
傅雷小時候在家念四書五經。後來,曾到上海徐彙公學念書,那也是教會學校,要念《聖經》。傅雷對念《聖經》很反感,被開除。於是,考入大同大學附中。
傅雷的性格剛直,看不入眼的事,就要講,看不慣的,就合不來。後來,他選擇閉門譯書為職業,恐怕就是這樣的原因。
傅雷對教育傅聰,是很花費心血的。他對兒子管教很嚴。傅聰呢?小時候很聰明,總是不滿足於家裏的小天地。所以傅雷一出門,他就溜出去玩。
有時候,傅聰彈琴,把小說放在琴上,彈著,彈著,走調了。傅雷聽見,就從樓上下來了。
傅雷不會畫畫,可是對畫很有研究;他不會彈琴,卻對音樂很內行。他對傅聰彈琴的指法、速度、力度、節奏,都很注意,都能提出意見。他是一個具有很高藝術修養、文學修養和道德修養的人。
傅雷是研究外國文學的,但是他對中國古典文學也有很深的造詣。他把中國古典文學的精華,親自教給了傅聰。
傅雷被錯劃為“右派”,加上傅聰出走,他內心很苦悶。組織上要我多去關心他,所以我常去看望他,把黨的方針政策以及外國的形勢,都講給他聽。
有一次,我去看他,問他有什麼要求,他說希望能與傅聰保持通信。
在當時,他們父子,一個是“右派分子”,一個有著“叛國”罪名,會不會準許他們之間通信呢?我向組織上反映了傅雷的要求。後來,得到了組織上的同意,於是傅雷父子之間又開始通信。傅雷在給傅聰的信中,講為人之道,講愛國之情,講藝術修養。傅雷寫的信,都叫妻子抄下、留底,可惜在“文革”中被抄掉了。
朱梅馥跟傅雷結婚以後,沒有參加過社會上的工作,一直在家幫助傅雷操持家務,抄寫文稿。
傅聰出走以後,在英國,台灣方麵多次派人邀請他去台灣。傅聰的態度很堅決,一概拒絕,他實行“三不”:“不接見、不表態、不去台。”
傅雷夫婦在“文革”中蒙受冤屈,雙雙自殺。我接到電話趕去,公安局已在那裏驗屍了。他們的後事,是我料理的。
1979年,我聽說傅聰要回來,非常高興。我到機場去接他。不巧,那天有霧,飛機晚點。傅聰終於平安地到達了。我把他接到家裏。他那次在上海逗留了4天,住在我家。我們一起談別後的經曆,非常興奮。傅聰的本性是“天馬行空,無所顧忌”,很直爽,無所不談。
後來,他每一次回來,我們都很高興地敘談。我是看著他長大的嗬!
他,不得不孤芳自賞
——周煦良,即《傅雷家書》中提到的“周伯伯”。曾任中國作家協會上海分會書記處書記、華東師範大學外語係係主任、教授。1984年1月22日去世。
我是在上海大同大學附中念書的時候,認識傅雷的。我比他高幾班。在“大同風潮”中,他是學生中的頭兒。當時,曾傳說他是共產黨,是他的母親把他拉回鄉下去的。
我跟傅雷接觸較多的時候,是在1945年。我們倆合編《新語》半月刊,編輯隻有我們兩人。
當時,我家在揚州,我單身在上海,他就邀我住到上海巴黎新村他的家中。我們朝夕相處了半年。
那時候,傅聰每天彈琴。有一次,傅聰的琴聲傳來,傅雷很得意地對我說:“聽,這是小家夥自己編的曲子!”
1947年,我離開上海,到武昌大學任教。他後來也離開上海到昆明去了。
新中國成立後,他住在上海江蘇路,我住在江蘇路華山路口,兩家很近,過從甚密。傅雷好客,朋友們常在他家聚會。柯靈、林俊卿都常去。傅雷讓傅聰彈琴給我們聽。我不懂外國音樂,連簡譜也不識。我聽那些“無標題音樂”,隻好憑自己的想象力去理解,給我的印象是,傅聰的琴聲如小橋流水。傅雷教子,非常耐心,可以說是無微不至。
1957年,我差一點被劃為“右派”。據說原先的“右派分子”名單上有我,最後被上海市委一位領導圈掉了。
傅雷被錯劃成“右派”。我深知他是一個浪漫氣息很重的人、感情用事的人、不是很沉著的人(子肖其父,傅聰也是這樣的人)。他很正直。我怕他受不了刺激,怕他會自殺,就常去看望他,跟他聊天。
我喜歡京戲。有一次,硬是拉傅雷去看新豔秋的戲。回來的時候,傅雷說他對京戲實在沒有多大興趣。偶然看到櫥窗裏的字畫,傅雷卻很有興趣地評論了一番,批評某些書法“沒有中鋒”。
我想,既然他對書法感興趣,就“投其所好”,借各種字帖給他練字,給他解悶,分散他的注意力。傅雷這個人,做事情很認真。沒想到,他練書法,鑽進去了,給他練成功了;而我呢,卻沒有學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