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底,一天,中國作家協會上海分會領導葉以群來我家,告訴我傅聰出走的消息。他要我上傅雷家,把這一消息轉告他。因為我跟傅雷很熟,由我去,比較合適,可以使這一消息對傅雷的震動會小一點。葉以群再三托我轉告傅雷,“各人做事各人當”,請傅雷放心,不會連累到他的頭上。
我如實去做了。當時,傅雷吃驚的神色,深深留在我的記憶之中。我說了許多寬慰的話,消除他的顧慮。
傅雷是很愛國的。後來,他通過書信,要傅聰牢記自己是一個中國人。傅聰能有今天,跟傅雷的教育是分不開的。
當然,傅雷是一個孤芳自賞的人。他被戴上“帽子”,兒子的處境又是那樣,他也隻能采取孤芳自賞的態度。
在“文革”中,由於我家離他家很近,所以很快就得知傅雷夫婦自殺的消息。當時我萬分悲痛,寫下了一首《吊傅雷》:
一街南北過從頻,倉促誰知隔死生。
未必精魂來入夢,擁衾黑坐苦思君。
〔作者注〕我是在周煦良教授重病期間、在上海華東醫院的病房裏采訪他的。當時,他鼻孔中插著氧氣管跟我談話。幾天之後,我收到周教授的一封親筆信,非常認真地作了補充說明。信的全文如下:
永烈同誌:
前天您來向我了解傅雷父子情況,因事前沒有準備,有些可能對您有用的事情卻忘記提了。現補告如下:
傅雷本人並不搞音樂,也不唱歌,也不唱戲,連像我會哼兩句京戲也不行,怎麼想到要兒子學鋼琴呢?原來是這樣:他和林俊卿等(大約在打橋牌之餘)談到音樂時,談及兒童中絕對音感之難得(absolute note!即在鋼琴上隨便挑一隻鍵子,讓對方聽,對方便能說出是哪一個鍵子,亦即不靠音與音的比較就能知道是哪個音),碰巧傅聰在側,當時不過5歲左右,就以他試驗。使在座人吃驚的是,傅聰竟而具有這種絕對音感,而且屢試不爽。於是林俊卿等懂音樂的朋友都慫恿傅雷培養他為鋼琴家。這下麵的事大家都知道了。至於傅雷家裏為什麼會有一架鋼琴,[作者注:周煦良教授關於鋼琴的回憶,與傅雷其他親友(包括雷垣教授)回憶不一。他們記得鋼琴是後買的。]我想是因為傅聰母親朱梅馥是晏摩氏女校畢業,這個教會女校都要學鋼琴的,畢業生好壞都懂一點,結婚後當然備一架琴。
這件事說明為什麼傅雷那樣全力以赴地抓阿聰的教育,因為既然要培養兒子成為一個藝術家,那就不能培養一個第二流藝術家。特別是解放前,在舊中國,在傅雷留學的巴黎,一個二流藝術家的命運是可悲的。
對於傅敏,傅雷的方針就不同了。雖然同樣抓基礎教育,但並不替傅敏決定大學裏學什麼。
我的吊傅雷的詩重寫一張,讓您製版。
祝好
周煦良
1983.9.12
傅雷的骨氣和傅聰的勇氣
——樓適夷,作家,《傅雷家書》“代序”的作者。曾任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社長兼副總編輯。
關於傅雷,我在《傅雷家書》的“代序”中,差不多都寫了。
傅雷的性格是很鮮明的。他為人很熱情,高興時可以把什麼都跟你講;如果對你感到討厭的話,會把你當場轟出去!
傅雷的妻子,溫柔賢慧,具有中國女性的傳統美德,是一位典型的賢妻良母,但她又是晏摩士女校畢業的,接受過近代文化教育,知書識禮。
傅雷夫婦為了培養傅聰,可以說是付出了很多的精力。傅雷的妻子賣了自己的首飾,給傅聰買了三角鋼琴!
傅聰能有那樣的藝術成就,可以說是家學淵源。傅聰這人是藝術家的氣質,世故不懂。
傅雷很有骨氣。他是不拿工資的,靠稿費生活。他的譯著,絕大部分在我們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在錯劃為“右派”之後,他的譯著不能出版,生活來源斷絕了,我們人民文學出版社給他預支一點稿費。他就靠這點錢過日子。這時,有人勸他,改個名字,譯著就可以出版。他不同意。他說,要出,仍署“傅雷譯”!
傅聰出走之後,是陳毅同誌同意讓傅雷和傅聰保持通信。陳毅是思想開闊的人,很有魄力。
傅聰出走之後,在國外沒有說過半句對不起祖國的話,始終熱愛自己的祖國。
我覺得,最為難得的是,傅聰在1979年4月有勇氣回來。當時,國外的謠言很多,說傅聰一回國,落到共產黨手中,就甭想再出來。他,還是勇敢地回來了。這充分說明他對祖國、對共產黨是相信的。從那以後,他差不多每年都回來一次,講學、演出、輔導,培養少年鋼琴家……他為祖國做了很多有益的事。
他的弟弟傅敏,自費到英國學習一年,也回來了。他一回來,還是在中學裏教書,群眾關係很密切,這些都是不容易的。要知道,他在“文革”中,是吃足苦頭的人哪!
傅雷的原則性
——柯靈,在傅雷夫婦的追悼會上,由他致悼詞。這位滿頭白發的老作家、電影家,也是傅雷的好友。
傅雷的脾氣,很多人都說有點怪。其實,他是很有原則性的。
我記得,抗日戰爭期間,上海淪陷了,我在上海編《萬象》。傅雷寄來一篇稿子,內中有一小段是批評上海作家巴金的,我把它刪掉了。傅雷很惱火,要我登報道。他認為這是原則性問題。
後來,他給黃賓虹開畫展,寄來幾篇文章。我覺得這些文章的學術性太強,隻登了一篇。對此,他倒沒有什麼意見。這說明他其實是很通情達理的。一些非原則性的事,他是很好說話的。
還有一件事,給我的印象也很深:
那是在1957年,傅雷受到“批判”。領導上要他作檢查,有人暗示他承認一下反黨反社會主義,就可以過關。他不幹。後來,那人暗示他,說成“實質上是反黨反社會主義”,也可以。他還是不幹。在這些地方,傅雷很堅持原則的。
柯靈傅雷辦事情很認真。解放前,他住在上海的巴黎新村。有一次我去看他,他拿出留聲機放唱片給我聽。留聲機有一點雜聲。他就動手修,一直到弄好了,才放給我聽。
他做事情也很仔細。記得在1953年春天,我曾和傅雷夫婦一起到浙江天台山去玩。天台山很高,氣溫低,別人沒帶棉衣,唯有他把棉衣帶去了。登山時,肚子餓了,他就叫夫人把點心拿出來給我吃。他的點心是自己做的,一層黑棗一層狸油,一層層放在白瓷缸裏,事先在家裏蒸得很爛,專為旅行準備的。
在旅行中,有的地方路陡,上去很危險。別人不敢上去,他總是非上去不可。他說,旅行就不能怕驚險,驚險的地方不看就沒意思了。
他還勸我平時吃點葷的。他說,寫作的人,每天進行很劇烈的腦力勞動,一定要吃點葷的。
中國人講究吃素。其實,老是吃素,沒有“長力道”(上海話,意即沒有長遠的力氣)。
傅聰出走以後,陳毅同誌對夏衍說,應當爭取他回來。隻要回來了,沒事。夏衍把我找去,要我把這層意思轉告傅雷。我如實告訴了傅雷,他表示要做好傅聰的工作。
1978年,傅聰找人帶信給傅敏,說“想念北京的藍天”。傅敏馬上把信轉給我看。我給上海有關領導部門寫了很長的信,結果竟沒有回音。那時“左”的思想還很厲害,傅聰的問題一下子還解決不了。
不久,香港《新晚報》約我寫《憶傅雷》。當時,傅雷的冤案尚未平反。我寫好文章,請巴金看過,在北京的《文藝報》和香港《新晚報》上一起發表了。當時,在香港反響很大,認為這是傅聰可以回來的訊號。
“天才出於勤奮”
——林俊卿,即《傅雷家書》中常常提到的“林伯伯”。他是醫學博士、教授,又是著名男中音歌唱家。後來,他成為我國嗓音醫學的開拓者,曾任聲樂研究所所長。
我是經雷垣介紹,認識傅雷的。那是在解放前,他住在上海巴黎新村的時候。
我和傅雷認識之後,發覺彼此有許多共同點,都喜歡音樂、美術(我會畫漫畫,解放前發表過許多漫畫作品),都懂外語,所以很談得來。解放後,他搬到江蘇路,跟我家很近,來往更多了。有好幾年,每星期五晚上,我必到他家聊天。如有事不能去,還得打個電話跟他說一聲。仿佛成了慣例。
我是看著傅聰長大的。我曾在楊嘉仁家裏,看到9歲的傅聰去學鋼琴,夾著一大疊樂譜,那樣子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跟他談起樂理來,嗬,小小年紀,頭頭是道,一套一套的。
後來,我把傅聰介紹給我的老師、上海工部局交響樂團的指揮梅·百器。傅聰被他看中了,跟他學琴。
百器的學費是很貴的。傅雷為了培養兒子,花了不少錢。傅聰在百器門下學了三年,獲益匪淺。他得到的是“正宗”鋼琴教育,為他後來的演奏打下很好的基礎。
後來,百器死在上海。傅聰又跟百器夫人學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