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細細地看了起來。江小燕的名字被列在“離退休職工名單”之中。上麵寫著,“江小燕,助理研究員……”我不由得為她感歎:她已經退休,仍未能評到高級職稱。倘若沒有在年輕的時候為保護傅雷夫婦骨灰而背上的沉重的政治包袱,也許不會浪費那麼多時光,不會在退休時仍隻是“助理研究員”。
我再看她的現有住房情況時,更為震驚:她家住房為35平方米,而戶口簿上的人口登記數為7人,人均麵積為5平方米!
不言而喻,她至今仍與母親、弟弟一家住在一起,所以全家7口人。我在跟她的領導通電話時,曾順便問及她的近況,知道她至今未婚,過著單身生活……我知道,她的青春被耽誤,其實也是因為背上那沉重的政治包袱……
當然,也正因為住房擁擠,所以她不在家中接待我們。
使我略為得到安慰的是,“備注”一欄上,標明她是“中國書畫協會會員,優秀書畫家”。我知道,這是她刻苦鑽研書畫才取得的成果。
8時50分,我見到一個戴一副墨鏡、穿一件黑毛衣、右手戴著一隻白手套的中等個子女子,匆匆走進校門。雖然已經七、八年沒有見麵,但是我一眼就認出她就是江小燕。當我上前打招呼時,她這才認出我來。在她走近時,我發現她已經有許多白頭發。我告訴她,傅敏先生等一會兒就到。她仍行色匆匆,對我說:“我先上樓了,因為9點鍾要為日本學生上課。日本學生非常守時,我必須先去跟他打個招呼。”
沒多久,傅敏夫婦和傅敏的表姐朱佛容來了。我陪著他們上樓。江小燕在一間小屋裏,正在為一個日本留學生上課。見到我們站在門口,她立即請我們進去。她在與傅敏握手時,顯得很客氣。
她平日從無上課時候接待訪客的,今天屬極特殊的例外,由於她事先已經跟日本留學生打過招呼,所以日本學生也很理解。她不得不停下課來接待這批不尋常的客人。她告訴我們,她退休後,在為日本學生上漢語課,所以每周有三個半天來學校。日本學生很懂禮貌,拿來熱水瓶,為我們每人沏了一杯茶。
今天的談話,理所當然是在傅敏與她之間進行。開頭的談話,顯得很拘謹。傅敏問她現在身體好不好?她說,身體尚好,隻是睡眠很少。她每天夜裏總是在12點之後才睡,早上五、六點鍾就起床,中午也不午睡。她喜歡做“女紅”,喜歡看書。我問她,現在還練字嗎?她說,這要憑興致。有時,興致來了,就寫字。
她說,退休了,也很忙。星期天,她往往要去上海郊縣鬆江,為那裏的教堂的唱詩班教唱。她自稱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
她提及,前些日子收集到一冊20年代上海出版的《藝術旬刊》,在上麵見到傅雷先生的一篇文章。她問傅敏是否有這篇傅雷早期的文章,她可以把那本刊物送給傅敏。傅敏對她的關心表示感謝。他說,他曾在上海徐家彙藏書樓裏查閱過《藝術旬刊》,複印了那篇文章。
漸漸地,從傅雷文章談到了當年保護傅雷骨灰一事。江小燕說,當時的感覺就像做“地下工作”似的。好在那噩夢般的歲月已經過去,這件事也就不必再提了。她隻是做了自己應該做的事情。
傅敏這時想說一些感謝的話,剛說了一句,江小燕便說:“你要說什麼話,我心裏很清楚。這些話,就不必說了吧!”
江小燕堵住了傅敏的嘴。
傅敏說,明年是傅雷誕生90周年,要出版《傅雷文集》,出版後想送一套給江小燕,能否告知家中的地址?
江小燕即說,寄到學校,便可收到。這樣,她也就不說家庭地址了。
我乘機問起她的住房情況,她知道我一定是看到了校門口的布告欄,淡淡地說:“我的住房是有點困難。學校裏現在分配的房子都很遠,而且還要自己出一筆錢。其實,我隻是希望在市區有間小小的、獨立的舊房子就行,這樣我能夠自由自在地生活,如此而已!”
傅敏又問她,今天難得相聚,能否與大家一起合影?
她搖頭:“我不喜歡拍照。我把小時候的照片,全部都撕了!所以,我沒有小時候的照片。現在,和同事們一起出去旅遊,遇上拍攝合影,我總是躲開的……”
經她這麼一說,傅敏也就無法難為她了——雖說我也很希望為傅敏與她這次難得的見麵,拍一張照片。
聊了個把小時,見日本學生一直在一旁等候,傅敏不好意思,站起來告辭。
她一一與來客握手告別,隻送到教室門口,因為她還必須給日本學生上課……
江小燕當年的所為,用今日的語言來說,那就是“見義勇為”。然而,這“見義勇為”,對於一個纖纖弱女子而言是太不容易了。無權無勢、無名無利的她,年逾花甲,至今獨身。退休多年的她,在上海過著平靜、平凡、平淡的生活。繪畫、書法、詩詞、音樂,使她的精神世界格外充實。她在給我的信中寫道:“餘深心之寧然,淨然,此萬金所難易,則何悔之有?君不聞:‘朝聞道,夕死可矣!’”
這“寧然,淨然”,正是江小燕心靈的寫照。“濃綠萬枝紅一點,動人春色不須多”。平凡女子有著不平凡的胸襟、純潔的靈魂,江小燕為華夏大地增添了動人春色。
江小燕贈葉永烈的書法作品朔望先生寫過一首詩,稱讚江小燕為“仙娥”:
江湖俠骨已無多,況複秋潦太滂沱。
誰分昏黃聞窸窣,剔灰埋骨有仙娥。
2004年7月,江小燕贈我橫幅,寫著:
得意淡然
失意泰然
自處超然
群處藹然
我想,這既是她給我的贈言,也是她自己處世的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