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她,一個弱女子(下)(2 / 3)

到了1985年春,她給我來信,就因拆遷搬家,告訴我新的通訊處。另外,又告知,她在業餘大學古典文學專業畢業後,有了大專文憑,最近終於離開裏弄生產組,調入電視大學編報,當編輯。我為她的處境的改善而高興……

這一次我到她家看望,彼此都比較熟悉了,沒有什麼拘束,她很隨便地談著。

她說,她的鋼琴老師,是傅聰的同學。她冒風險保存傅雷夫婦骨灰,是因為聽了鋼琴老師女兒說了傅雷夫婦屈死的情況,產生了同情心。

自從她為保存傅雷夫婦骨灰而受審查以後,她在擔心受驚、惶惶不安之中度過那十年。她說,有時晚上回家,如果過道上亮著燈,也會使她害怕——會不會公安局來了人,在家裏等著她!

她說起難忘的1979年4月26日早上。

那時,她借在靜安區布置一個展覽會。早上,她到食堂吃早飯,桌上有一份當天的《解放日報》。她隻顧吃早飯,並沒有看報。不知怎麼搞的,她的耳邊總是響著奇特的聲音:“你看呀!你看呀!”(我問,講上海話嗎?她說是的。又問,男聲還是女聲?答,分不清楚)一連催了二十多聲,她終於拿起報紙。一看,報上登著消息:傅雷平反,今天上午開追悼會!

她說,當時她整個人就像在半空中落到地上,終於腳踩實地!她鬆了一口氣,從此放下了心中的石頭。這種感覺,不是當事人,沒有親身經曆,是無法體會的。

她回憶起她的父親——畫家江風,不喜歡帶她去參加結婚宴會,卻常帶她去喪家。江風要女兒多聽聽人家哭聲,懂得人世的苦難。她還說,在“文化大革命”前,她愛去的地方是公墓。她在那裏漫步,那兒是“停止的時間,凝固的感情”。她看各種碑文,父母為愛子、愛女立的,妻子為丈夫立的,子女為父母立的……那裏靜靜的,靜靜的……

她說,迄今未見過傅敏,也未見過傅聰。她隻是默默地做了一件事,不願別人知道,也不想人家謝她。

如今,她的生活依然艱難。每天要花費近5個小時在上班的路途上。光是從家裏走到公共汽車站,就要25分鍾。夜晚,有時一個人走在荒僻的路上,常常一邊走,一邊欣賞天上的雲和綠色的田野……她愛大自然。26年前,由於她的老師被打成右派,學校要她揭發老師,她拒絕了,落了個“立場不穩”的罪名,考不上大學。如今,雖然她40多歲了,仍要爭這口氣。她已拿到大專文憑,又考上上海第一教育學院中文係。1985年9月起,她上大學去,一定要考個本科大學文憑!這學校比她工作單位還遠,在五角場,每星期三天上學,三天工作。

她住在農村,蚊蠅甚多。我喝完汽水,放下杯子,馬上有四、五隻蒼蠅歇在杯上。她告訴我,晚上蚊子成群。她一邊看書,一邊打蚊子,打下來的蚊子放在盛水的臉盆上。有一次,她數了一下,一夜之間,臉盆裏有86隻蚊子!

她愛小動物,養著貓。

她喜歡我送給她的字、畫。特別是那套《中國書法辭典》,在書店裏看了一眼,不敢再看第二眼——35元一套,太貴了。我說:“這些都是出版社或友人送我的,我不研究書畫,放著無用,不如送你。”

下午,談了三個小時,我告辭了。

三訪江小燕

1997年10月20日下午,我剛從湖南長沙飛回上海,翌日便接到傅敏的電話,說他來到上海。我問他在上海準備去哪裏,他說主要是看望父親傅雷的一些老朋友。我建議他去兩個地方:一是去上海南彙老家看看,二是看看江小燕。他馬上答應了,並托我代為聯係。

於是,我給江小燕所在的大學打電話。接電話的是她的一位同事。他告訴我,江小燕已經退休了。這消息很使我驚訝,時間過得那麼快,連江小燕都退休了!我問,江小燕家有沒有電話?他回答說,她家沒有電話。我又問,能不能告訴我傳呼電話號碼?對方盤問:“你是誰?”我說了我的名字,他馬上有一種信任感,因為他看過我關於江小燕的報道。不過,他告訴我,傳呼電話跟她家隔了一條馬路,很不方便。沒有很緊急的事,最好不要打傳呼電話。最好是寫信去。我又問她家地址。他回答:找她的領導吧!

她的領導生病在家。我撥通她的領導家的電話。領導說,很不巧,通訊錄放在學校的辦公室裏,隻能等明天去學校之後再打電話告知……

我想,那隻好等明天了。即便明天給她寫信,起碼也得等兩三天才會接到她的電話。

我放下電話不久,響起了鈴聲。意想不到,電話竟是江小燕打來的!

原來,她雖然已經退休,但是每周仍有三個半天來學校工作。這天很巧,正好她在學校。同事告訴她,葉永烈來電話,她馬上就給我打來了電話。

她聽說傅敏要去看她,就說,那就請他到學校裏來吧。不論是傅聰還是傅敏,她都從未見過。她告訴我哪三個半天在學校。隻要她在學校,他來都行。

說罷,她忽然問:“傅敏怎麼會想起來看我?”我照實回答說:“我提出這一建議,他欣然答應了。”她立即怪我道:“你何必叫他來呢?如果不是他自己提出來的,我看,就不必見麵了!”我說:“我隻提了一句,他馬上就說,江小燕一定要見!他是滿腔熱情要來見你,你不能回絕。”她說:“事情都已經過去那麼多年,何必再重提呢?”經我反複說服,她總算同意了。

那幾天,傅敏的日程都已經排滿。10月27日,我陪他去南彙老家,說定翌日上午去看她。我們約好上午9時在她的學校門口等,然後一起進學校找她。

那天上午,我在8時40分就先到了。到學校裏問了一下,江小燕還沒有來——因為她是9時上班。閑著沒事,我在學校大門口旁邊的布告欄裏,看起了學校的分房公告。公告說,學校裏最近分到四套公房,可以分配給職工。為了增強分房的“透明度”,除了公布房子的麵積、地段之外,還公布所有申請者的名單以及職稱、現有住房情況等等,以便公眾討論和監督。我在申請者的名單上,忽的見到了江小燕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