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克複兩省,勳業斷難磨滅,根基極為深固。但患不能迭,不患不能立;但患不穩適,不患不崢嶸。此後總從波平浪靜處安身,莫從掀天揭地處著想。吾亦不甘為庸庸者,近來閱曆萬變,一味向平實處用功。非委靡也,位太高,名太重,皆危道也。
類似這樣的言辭在曾國藩的書信中俯拾即是。目的就是要告誡弟弟常懷謙退,永葆“花未全開月未圓”的態勢。
這種收斂低調的做人方式,曾國藩將其一直保持到老。在他功成名就之時,打算在家鄉建一座富厚堂,以作“終老林泉之所”。後來富厚堂建成了,他一聽說工程巨大,花費極多,於是就感到非常不安,從來就不進富厚堂的大門。他寫信嚴責弟弟及兒子費錢太巨,他說:
富升修理舊屋,何以花錢至七千串之多?即新造一屋,亦不座費錢許多。餘生平以大官之家買田起屋為可愧之事,不料我家竟爾行之。澄叔諸事皆能體我之心,獨用財太奢與我意大不相合。凡居官不可有清名,若名清而實不清,尤為造物所怒。我家欠澄叔一千餘金,將來餘必寄還,而目下實不能違還……餘將來不積銀錢留與兒孫,推書籍尚思添買耳。
此後十多年,曾國藩一直住在他的總督府,直到死在任所。
在教子家書中,曾國藩一再強調“勤理家事”,“不可厭倦家常瑣事”,“半耕半讀,以守先人之舊,慎無存半點官氣。不許坐轎,不許喚人取水添茶等事”,在家要種菜、養魚、養豬、做飯,“以習勞苦為第一要義”。他還說:“居家之道,不可有餘財”,“以做官發財為可恥”,“家事忌奢華,尚儉”。
曾國藩的收斂和守拙的功夫,對於我們今天的人來說絕對沒有過時。這些都是實打實的人生智慧。一個人過於顯露出自己高於一般人的才智,或是生活方式太過張揚,往往會對自己不利,甚至會招來很大的麻煩。因為這樣可能使對手容易摸清虛實,提前準備好防範措施和對策,或者觸動某些人如妒忌等不便說明的心理。老子說過“大象無形”、“大音希聲”、“大智若愚”,這才是一個人成熟、智慧的標誌。不顯露、炫耀才華,固守柔順之德,做再大的事也不居功自傲,低調自守,這樣的人其實是會有好結果的。
曾國藩身為三軍統帥,做著“掀天揭地”的大事,能有如此胸襟,能如此穩慎,如此謙恭,但卻能善始善終,永立不敗之地,可見亦非等閑之輩,也絕非浪得虛名。
三、爭心不可過重
爭與不爭學問極大,猛爭者不一定得勢,不爭者不一定不得力,此為辯證學問。曾國藩說:“常以恕字自惕,常留餘地處人,則荊棘少矣。”他處世常講退讓,而事關原則大事卻不能不爭,但是在爭的過程中,有時也講“退”。他因軍餉問題與沈葆楨鬧翻一事就說明了這一點。
同治元年(1862年),湘軍主力集中在南京一帶,太平天國的軍隊也正好集中在這裏。江、浙地區本是富庶之區,但因連年戰火,生產停頓,糧食歉收,饑民成群,有的地方連饑民也不見,遍地榛莽,“常竟日不見煙火,不逢行人”。這樣一來,不要說無錢購糧,即使有錢也買不到糧食。南京城下僅曾國荃、鮑超的軍隊就達七萬餘人,每天最少也要吃十萬斤糧食,哪裏去弄這麼多的糧食?曾國荃沒有辦法,每天隻能發四成餉,士兵連半飽都不夠,隻能煮粥度日。曾氏兄弟不斷向四處呼籲供給湘軍糧食,說再這樣下去,湘軍就要潰散了!
為此,曾國荃通過曾國藩向李鴻章借糧,李鴻章的淮軍也不寬裕,隻能將發黴的大米運來一些。曾國藩見狀大罵李鴻章沒有良心,下令將壞米還給李鴻章。幕僚立即勸他:“糧食不可退,有米總比無米強,退回上海將與少荃失去了和氣!”後來,他們把黴米賣給饑民,得款買了好米,才沒和李鴻章鬧翻。
正因為餉項、糧食供應困難,南京城下的湘軍開始四處搶劫,本來曾國荃部湘軍就是搶掠成性,現在更是無法無天。他們不僅成群出動,搶劫鄉村居民,劫掠肆市,成了明火執仗的強盜,而且到處搶劫婦女,虜入營盤奸宿。太平軍糧食奇缺,就把南京城內的百姓放出城來,婦女兒童放出者更多,大批婦女一出江東橋,就被城外的湘軍掠去,無一幸免。
為此,幕僚趙烈文建議曾國荃出麵製止,曾國荃表示:“我欠各營的糧餉太多,勇丁們連粥也吃不夠,沒有臉去見各部將領,哪有理由再去管這些事?若再不破城,軍隊便要瓦解了!”
趙烈文素以足智多謀、能言善辯著稱,聽了曾國荃的話也無話可說。不久,蕭慶衍部果然發生鬧餉事件,曾國荃向曾國藩問計,曾國藩勸他:“事因欠餉缺糧而起,隻宜多加慰撫,不可過繩以法,免得功虧一簣!”
軍餉問題越鬧越緊張,這時發生了曾國藩與沈葆楨的重大矛盾。
沈葆楨,字翰宇,一字幼丹,福建侯官人,林財徐之婿,道光朝進士。鹹豐五年(1855年)任九江府知府時,因九江為太平軍所占,到曾國藩湘軍充營務處會辦。後再任江西廣信府知府,太平軍楊輔清部攻打廣信,沈葆楨與夫人堅守城池,力戰勝之。曾國藩上奏極言沈葆楨夫婦共同抗敵,謂“軍興有年,郡縣望風逃潰,惟沈某能獨申大義於天下”等,清廷聞報,加沈葆楨按察使銜。
鹹豐十一年(1861年),曾國藩大舉進兵安徽,圍攻安慶,上書請沈葆楨來安慶會辦軍務,朝廷下旨準其所請。安慶被湘軍收複後,慈禧、奕沂主持政務,以曾國藩為兩江總督,督辦江南四省軍務,曾國藩保奏沈葆楨為江西巡撫,兩人由上下級關係變為同僚。
從沈葆楨仕途經曆看,他與曾國藩數度共事,一同抗擊太平軍,他的兩次升官,也與曾國藩的保奏大有關係。但是,當沈葆楨就任江西巡撫後,曾國藩令湘軍東進,左宗棠進兵浙江,朝廷令江西省供應湘軍與左宗棠的軍餉。而太平軍忠王李秀成則派李世賢、楊輔清部入江西,以斷絕湘軍與左宗棠的糧道。沈葆楨見太平軍大舉人江西,湘軍進攻天京城又無力顧及江西,乃親赴廣信督防,抵禦太平軍。同時建立了一支江西本省的軍隊,還廣調清軍去江西參與防衛,如江忠義的精捷營、席保田的精毅營、王文瑞的老湘營、王德榜的長左營、張嶽齡的平江營、王沐的繼果營、韓進忠的韓字營、劉勝祥的祥字營、劉於潯的水師營、段起的衡字營等。
由於江西軍隊的擴增需要大筆軍餉開支,沈葆楨遂上奏清廷,停止供應湘軍軍餉,包括原來供應曾國荃大營的協餉、江西漕折銀、九江關洋稅銀、江西厘金等,這些銀兩都是朝廷批準供給湘軍的。在湘軍軍餉奇缺、雨花台各營岌岌可危之際,沈葆楨卻截留了所有的供應,這下子激起了曾國藩的怒火。
曾國藩在江西駐兵多年,因軍餉問題,吃盡了苦頭,也看夠了江西巡撫的眼色。鹹豐八年(1858年)他再度出山,江西巡撫毓科等同他的關係好轉。鹹豐十年(1860年)他擔任兩江總督後,便奏明把江西的上述各項收入均歸他提做湘軍軍餉。他所以奏準讓沈葆楨任江西巡撫,其重要原因之一是沈葆楨與他多年合作,可以作為湘軍的可靠支持者,誰料想沈葆楨一上台來便斷了他的後路。
沈葆楨在江西擴建軍隊也是出於公心,但銀子隻有那麼多,江西用了湘軍就沒有,但從緩急程度著想,雨花台的曾國荃大營是迫不及待的。開始,曾國藩看到湘軍軍餉一天天困難,想出釜底抽薪的辦法,給九江關道蔡錦青寄了一封私信,讓他解九江關洋稅三萬兩給雨花台湘軍,以解眼前之急。蔡錦青不敢違意,便向南京運銀,誰知被沈葆楨發現了,把蔡錦青大罵一頓,勒令他追回款項,否則就罷他的官。沈葆楨是蔡錦青的頂頭上司,蔡錦青得罪不起,隻好乖乖地原數追回了寄出的銀子。
曾國藩、沈葆楨爭餉之事發生時,曾國藩位高權重,但並沒有表現出一種驕蠻之氣。事情發生後,他又多方考慮,委曲求全,拒絕了大家要參劾沈葆楨的意見,但是對於金陵圍城之軍的困難不能不顧,對於沈葆楨告他“貪得無厭”的罵名也不能不辯。
於是,曾國藩最終擬了一個《曆陳餉缺兵弱職任太多戶部所奏不實》的折子,他寫道,今“論兵則已成強弩之末,論餉則久為無米之炊。而戶部奏稱收支六省巨款,疑臣廣攬利權。如臣雖至愚,豈不知古來竊利權者每致奇禍!”折尾懇求朝廷派大臣前來主持江南大局,放他回家養病,現在“兵弱餉絀,顛覆將及”,一旦發生重大變故,他可擔不起這個責任!
為了爭餉之事,曾國藩寫了多篇日記,反複記載此事的苦惱,一怕缺餉,金陵士兵嘩變,功敗垂成;二怕自己位高權重,別人疑其專擅;三怕與江西爭餉,敗了餉缺兵潰,勝了得到專權惡名。所以,還是以“告病引退,少息二三年”最為穩妥。
沈葆楨知道曾國藩上奏要求“引退”,自己也趕緊上了個奏折,陳請開缺,“以養老親”。
雙方的奏折上達清廷,慈禧自然不會讓他們在這緊急關頭回家休息,隻好下旨把江西的厘金一分為二,使他們各得其半,井把購買輪船的退款50萬兩撥給曾國藩使用,以解其紛爭。
此外,清廷為保證湘軍的圍城糧餉,又指撥淮北鹽厘每月八萬兩,從湖南撥糧優先保證圍城湘軍,還撥安徽、河南等省士紳的捐款數十萬兩。這些錢糧一下子緩解了湘軍的困難,保證了供應。曾國藩、沈葆楨二人同時撤銷“告退”,結束了轟動一時的爭餉鬧劇。湘軍因禍得福,加緊了攻城的步伐。
四、大是大非麵前的權變之策
一般而言,人總是隨環境變化而改變、調整自己的行為。而作為官宦之人,隨著位高權重,保守自己既定利益的傾向越發加重。
胡林翼曾說:“人一入宦途,全不能自己做主。”清朝的康熙皇帝有過一句名言,說穿了士大夫的本質:“士子負笈而行時,以天下為易;跌蹶經營,一入高位,反成屍位。”曾國藩稱得上是權位越高,責任感越重,越敢於負責任的人。
清朝自嘉慶以後,世風日下。至道光朝更鹹魚爛之勢。大小官僚耽於享樂。腐朽入骨,無人肯講真話、幹實事。如道光最寵信的宰相曹振鏞,在談到為官之道時公然說:“無他,但多磕頭,少說話耳。”這樣的官場,為自保功名富貴,圓滑彌縫,不負責任,已成為習氣。以至於鹹豐帝大罵群臣:“試問諸臣午夜捫心,何忍何安?若不痛加改悔,將來有不堪設想者矣!”“爾等甘為大清國不忠之臣,不亦愚乎?”
相形之下,此時年輕的曾國藩就顯得器宇卓邁,不隨流俗。他出身於湘鄉的普通農家,童年時還在湘鄉蔣市街賣過菜,離紙醉金迷的都市生活很遠;進京之後,又長期在翰林院讀書,沾染官場習氣少,保存的書生本色多,因而,在朝廷內外交困之際,就能挺身而出,於柔糜浮滑的官僚群體中,獨自表現出陽剛之氣。
道光三十年正月,道光帝病故。這位在鴉片戰爭中失敗的皇帝臨終前立下遺囑:說自己無德無能,丟棄祖宗臉麵,因此決定死後自己的靈位不進太廟,也不用郊配,不讓臣民祭奠他。這當然是對自己的最嚴重懲罰了。由於道光帝的遺囑用的是“朱諭”,即親筆書寫,這就不得不令他的繼承人重視起來,因此,鹹豐帝即位後立即讓臣下討論,曾國藩當時是禮部侍郎,他責無旁貸要拿出意見來。在他上奏前,朝廷大臣都認為“大行皇帝功德懿鑠,郊配既斷不可易,廟袱尤在所不行”。
曾國藩經過十餘日的慎重考慮,上疏明確提出:進太廟應是確定無疑的,但無庸郊配一項,“則不敢從者有二,不敢違者有三焉”。曾國藩詳細闡述不敢遵從的兩個理由,及不敢違背道光皇帝遺囑的三個理由。仍認為道光皇帝無庸郊配是對的。這等於說,道光帝不配臣民祭奠他。盡管理由是儒家的儀禮,但這是需要萬分勇氣的。因為已死的道光帝本人很可能是做做樣子,並不是真心要如此,更何況他的繼承人也不會聽任自己的父親自貶自損,想抬高還來不及呢!再者,大臣們已有明確的“公議”,曾國藩如此“不識時務”,是要冒很大風險的。因此上疏的末尾用“不勝惶悚戰栗之至”這樣的話,也是袒露心情的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