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刺激了周圍的右派分子,等幹部走後,一人湊一斤糧票,這在當時等於是割膚捐血。嶽父接著再湊錢去買粗糧,全家活下來了,這才有後來的馬蘭。

說到馬蘭,嶽父高興了。他說:“受罪的人也會有很好的後代。老伴懷馬蘭時,我就天天到河裏摸魚,保證營養。所以我在回憶錄裏向天下夫妻傳授經驗:要生一個漂亮一點、聰明一點的孩子嗎?妻子要多吃魚,而且要丈夫下水親自摸!”

我們一聽都笑了。嶽父還在說:“但是要培養成為人才,還有很多門檻。有一條最關鍵的門檻,是她跨的。”他指了指嶽母。

嶽母知道他在說什麼,便接著回憶下去。

說的是,馬蘭十二歲時初中畢業,考上了省藝術學校。全部複雜的手續都由她這個小女孩自己辦完,但遇到了最後一條門檻跨不過去了:她是右派分子的女兒,政治審查通不過。

對此,嶽父本人沒有發言權,因為事情的起因就是他。但他還是連夜寫了一封封的申訴信。學校從錄取到報到的時間很短,這些申訴信往哪兒寄,寄了有沒有效果?

嶽母也是一個演員,平日不會對任何人說半句重話,這天她跟著劇團在一個山區演出,聽到這個消息後悲憤交加,決定破罐子破摔,不幹了。劇團領導勸不住她,隻好請來在當地下放蹲點的一個革委會秘書。

革委會秘書指了指山坡上連綿的火把,說:“你看,遠近幾十裏的鄉親們都舉著火把來看戲了,主角演員罷演,這可是嚴重的政治事件啊!”

嶽母說:“那你們就把我打成反革命分子好了!我女兒考上了學校卻不準上學,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革委會秘書又抬頭看了看暮色中的群山,火把越來越多,遠遠看去望不到頭,像一條神秘而光亮的長龍。空氣中,已經彌漫著一股火把燃出的鬆香味。他覺得今夜如果不開演,真有可能釀成重大事端,態度就軟了下來:“這樣吧,你女兒上學的事,不難辦,我明天一定給革委會主任說。”

“我很難相信你們。”嶽母說。

“那我現在就向你保證,一定讓你女兒上學!”一個秘書就這麼作了決定。

“你說了不算數。”嶽母還是很硬。

“那我現在就出發去找革委會主任,你上台!”秘書急了。

“那好,你出發,我上台!”嶽母說著也看了看山路。秘書逆著火把的隊伍出發了,她也開始化妝。

幾天後,小馬蘭拖著一個大木箱,裏邊塞著棉被和棉襖,擠上長途汽車向省城出發。嶽父、嶽母都分別向自己所在單位請假,說女兒實在太小,省城實在太遠,希望能送一送。兩個單位都不批準。

這次長途汽車,坐了整整八個小時。

聽兩位老人說完,我對那曾經延綿過火把長龍的青山,產生了渴念。

青山下,還會有湊糧票的右派分子們挖的水庫,還有庇護過五歲馬蘭的葉家灣……

妻子對我的這種渴念很感動,說:“那就去一次吧,順便掃一掃祖父、祖母、外公、外婆的墓,好在都不在省城。”

於是,我們一頭撲回到了青山大湖之間,撲回到了妻子十二歲之前留下過腳印的全部地方。

妻子踏入葉家灣時腳步非常小心。這是她五歲離開之後第一次回來,當年接收她的葉小文大爺還身體健朗。她還能記得幾乎沒有什麼變化的池塘、土坡和泥牆。見到圍過來的鄉親她不斷致謝,感謝這個小村莊讓她在大難中借住了一段永生難忘的時光。

和我一樣,她後來以最長的時間借住在一座城市,而且很對得起那座城市,但那座城市在情義上,遠不及這個小村莊。

“大爺,這麼遠的路,當年你是怎麼把我馱過來的?騎在你肩上嗎?”妻子問葉大爺。

“不,是坐在拖蔬菜的板車上,也有一半路是你自己走的。”大爺記得很清楚。

“我記得滿路都是野花。”妻子說。

過了一會兒,妻子終於問了一個擱了多年的問題:“大爺,你把我們帶到這兒來時,知道我爸爸、媽媽很快就要在縣城大街上批鬥嗎?”

“知道。”葉大爺說,“要不幹嘛帶你們來?”

縣城叫太湖,我們仔仔細細地看了那些街道。陳年石板已磨得發亮,對街的房屋貼得很緊,狹窄的街道邊有烘攤燒餅的芝麻香味。行人腳邊,晾曬著一排排暗銀色的魚幹。今天,這些街道以巨大的熱忱歡迎我妻子的回來,路角門邊全是笑臉,樹下窗口都在呼喊著她的名字,歡迎這個十二歲時拖著一個大木箱離開的小女孩。

妻子說:“其實爸爸、媽媽到這裏,也是借住。太湖已經靠近湖北,對省城來說又遠又窮,爸爸大學畢業時分配工作,被一個有背景的人‘調包’,糊裏糊塗到了這裏,以前連這個地名也沒有聽說過。媽媽更有趣,在安慶的一所女子中學畢業時聽說太湖招募演員,以為是江蘇的名勝太湖,興高采烈地來了,那天在這個小縣城住下後還問,明天到太湖還要趕多少路?”

“於是,小縣城裏文化最高的小夥子,遇到了小縣城裏最漂亮的女孩子……”我開起了玩笑。但這兩個“最”,倒是來到這裏後一再聽當地老人們說的,不是我的誇張。

“問題就出在這裏。”妻子說:“我後來一直聽很多大叔、大媽感歎,爸爸被打成右派分子受難半輩子,什麼罪名也沒有,其實隻因為他文化太高,而媽媽又太漂亮了一點。人們見不得美好,更加見不得兩種美好的結合,覺得太刺眼了,就要想著法子來暗掉。”

“你好不容易到省城讀藝術學校,頭上一直頂著‘右派子女’的帽子吧?”我問。

“處處矮人一截,隻能低頭用功。”她說,“在集體宿舍,一位女同學說,她的床飄得到雨,要與我換,我也覺得理所當然,立即換。”

這時我們已站在縣城到省城去的路口。妻子說:“那夜大青山上鄉親們的火把長龍救了我,讓我走通了這條路。現在才知道,並沒有走通。”

她指的是,前些年,正當她的演劇事業如日中天的時候,突然因“不聽使喚”而遭到有關領導部門的排拒,她又不得不離開省城了。

“我也沒有走通。”我說。

天已薄暮,人跡在炊煙間漸漸模糊。我們抬頭,青山依舊,卻不知今夜,還有沒有一、二個火把閃爍?

冬至到了。

我和妻子提前一天回家鄉打點。第二天早上,幾個家人租了一輛旅行車,陪著媽媽,捧著爸爸的骨灰盒,也到了山口。我、妻子和一大批親眷、族人已在那裏等候。

等車一到,先把媽媽扶到她的表弟長標舅舅家休息,因為鄉俗不主張她出現在爸爸的下葬現場。

我從大弟弟手中接過爸爸的骨灰盒,走在最前麵。琴花阿姨早已準備好一把大傘罩在我頭上。長標舅舅提醒我,要邊走邊喊。

我問他喊什麼,他說,就喊“爸爸,回家了!”

於是我喊:“爸爸,回家了!我們回家了!”

我童年時非常熟悉的山草氣息撲麵而來。溪流上鋪著石板,牛糞上落滿鬆果。眼前就是了,大地的祭壇,百家的祠堂,永遠的吳石嶺。

上山坡了。山坡邊上已排著親眷、鄰裏送的一個個花圈。腳下是山石和泥沙,還有大量落葉和鬆針。我又喊:“爸爸您看,那麼多人陪著您,琴花阿姨給您打著傘,我們一起回家了!”

山坡上全是密密的楊梅樹,我在《牌坊》中寫過,小學同班同學中有一部分住在山腳下,家裏都有楊梅樹,楊梅季節邀請老師進山吃楊梅,老師進山後隻聽到四周親熱的呼叫聲卻不見人影,呼叫聲來自於綠雲般的樹叢。這些描述,爸爸都讀過,他現在就要到綠雲深處長眠。

山坡往西一箭之遙,就是上林湖了,至今彎腰還能在淺灘中撿到當年越窯的碎片。從東漢到南宋,這裏細潔的泥土、清澈的湖水、純淨的碳火,燒製過曹操、王羲之、陶淵明、李白的酒杯。我在《鄉關何處》裏寫到過這一切,這篇文章爸爸也讀過,從今天開始,他要夜夜傾聽那遙遠的宴饗。

宴饗結束之時,爸爸也許能見到那位尚未確證的祖先餘上林先生,以及他的兒子和朱夫人,最後一對窯主夫婦。千年窯火與南宋一起熄滅,與嶽飛、文天祥、辛棄疾一起熄滅,為的是留取半山的幹爽,來侍奉那一批古書,文化的遺脈。但遺脈一直沒有找到,直到今天。這裏邊埋藏著太多的未知,爸爸細致,會有耐心去一一探詢。

無論如何,那個初春的夜晚,上林湖邊的窯火隨著一對年輕夫婦的喊聲,一一熄滅時的景象非常壯觀。我想,從今以後,爸爸隻要看到夕陽沉入上林湖時的淒美圖景,都會產生聯想。

隔著一條山路,對麵的山坡上有一長溜平展的墓台,那裏留下了我家的另一段曆史。四年前我與妻子來拜掃時長草沒身、路徑難尋,便修築了這個墓台,以及通向墓台的一條水泥小路。

東首第一個,便是叔叔餘誌士先生的墓。我說過,叔叔出生在上海而不喜歡上海,工作在安徽而不喜歡安徽,獨身一人,用最徹底的手段尋找潔淨處所。這兒,就是這個美男子的人生終點;

第二個,是伯伯餘誌雲先生的墓。他去世太早,我沒有見過,但他留下的《石頭記》、《史記菁華錄》、《芥子園畫譜》、《世界名作選》,為我的草昧童年打開了一個大門;

第三個墓最大,是祖父、祖母的了。祖父早逝,由祖母挑起全家重擔又走了整整半個世紀,但讓我們不安的是,墓碑正文上沒有這位偉大女性的痕跡,隻有在旁側石刻碑記上提及“毛氏”二字。這是此間祖輩的風尚,到了父輩,墓碑上就會並列夫妻的姓名了。我想過很多補救辦法,都不行,何況我們確實也不知道祖母的真名;

第四個墓是外公的。外公落魄一生又詩酒一生,與我們這些晚輩都嘻嘻哈哈,因此我們從東到西一個個拜掃過來,到他這裏就悲氛大減,都微笑著給他老人家上香。他經曆了很多坎坷,卻缺少感受能力,因此他在這山間如能聽到兩家親屬講述在世時的往事,多半會很驚訝:“有這事?我怎麼不知道?”

墓台就這麼長,兩端都很難延伸,因此爸爸的墓隻能安在對山。當然也有另一個理由,對山上麵還有曾祖父餘鶴鳴先生和曾祖叔父餘鶴生先生的墓。祖母曾囑咐爸爸要年年祭掃,又特別關照,曾祖叔父終身未娶,祭掃時不可怠慢。爸爸聽話,把自己的墓安排在祖輩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