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長標舅舅說,我的表哥王益勝先生的墓,也在祖父、外公的同一個山坡上。但今天上山的人很多,有好幾位已經勞累不堪,也就不去尋找那個太悲慘的戀情故事了。
當年,當我們還都是小孩的時候,是我第一次帶著益勝哥進山的,把他嚇得不輕,慌張逃出。現在,他早已成為這座山的一部分。
還記得當時我對他說的話:“益勝哥,山,不該怕。”
現在我聽到了他的回答:“是的,山,不該怕。”
造成這個悲慘故事的另一個主角,表哥的母親,我的姨媽,其實更加悲慘。她也安葬在此山,卻沒有葬在她兒子的邊上,這曾經使我很難理解。
現在我理解了,她晚年一次次在這裏飲泣,似乎覺得兒子不會原諒她。但她永遠不會離開這個山坡,最後把無窮無盡的後悔,埋藏在別人很難尋找的荒草間。
長標舅舅說:“她自己選定的墓地,柴草都高過了頭頂,腳下蟲禽太多,誰也進不去。”
“什麼?誰也進不去?”我十分吃驚。
“是的,那裏沒法下腳。”長標舅舅說。
那就是說,姨媽就這麼永久地獨自囚禁了。
囚禁了,還要聽聽從兒子墳頭吹來的山風。
姨媽說過,益勝哥走在南京路上,風頭最健,一路女子都在悄悄看他,而姨媽卻跟在後麵,隔開一段看著他的背影。
現在,她仍然隔開一段看著他的背影。
我的姨媽!——見過她的人都很難忘記她,順著我們孩子的稱呼笑歎一聲:“好一個漂亮的姨媽!”
姨媽的自我懲罰,非常殘酷。
——我站在山口,看著、想著這一宗宗墳墓,不想流淚卻一次次擦淚。突然如獲神諭,你看山道兩邊,是兩頁斜斜的山坡,這便是一本碩大無比的古書,每個墳墓都是一段秘語,寫在草樹茂密的書頁上。這本書有舊章又有新篇,但整個說來,仍是一本艱深的古書。
借用那個傳說,這也可說是“半山古書”吧?
六
辦完事下山,大家去了朱家村。
我們扶著媽媽,很快找到了那個直到今天看來還有點氣派的宅第。高牆黴苔烏青,宅第早已換了主人,門窗都關著,敲門無人。但四周的鄰居聽說我媽媽回來了,全都趕了過來,大聲叫著,笑著,拍打著肩背。
記得小時候每次跟著媽媽來外婆家,總讓瘦小的外婆忙壞了,不知找什麼招待我們。當時這一帶有一個糖挑子,賣一種盤在木板上,灑著白粉的麥芽糖。賣糖人一路敲著鐵鑿子,聽起來非常清脆。那時鄉間很少有貨幣,隻用家裏的舊衣、舊布換糖。外婆家畢竟是從上海來的破落財主,舊東西多,一旦來客,糖挑子也就跟著過來了。外婆一聽到鐵鑿子的聲音,便翻箱倒櫃地找,然後樂嗬嗬地拐著小腳向糖挑子走去。
賣糖人從外婆手裏接過質料考究的舊衣、舊布,抖開來,在陽光下細細看一遍,讚歎一句,便慌忙塞進挑子下邊的竹簍裏。然後,揭開遮在竹簍頂麵上的一塊灰布,露出一大盤麥芽糖,把剛才敲打的鐵鑿子按下去,用小榔頭一敲。叮、叮幾聲,削下一小片,又一小片。外婆伸手拿起,分給我和大弟。
我後來一直覺得,奪走這個宅第最後一些豪華遺跡的,就是那個糖挑子。正是在這裏,兩個年幼的外甥把大牆內僅留的一點往日驕傲,含在嘴裏吃掉了。
腦海裏正回響著叮、叮的鐵鑿聲,卻聽到我妻子和兩位弟媳在邊上議論:“這位老太太真漂亮!”
我順著她們的目光看去,隻見一位身材瘦削的老太太與媽媽摟到了一起。這位老太太與媽媽年齡相仿,也該八十歲了吧,但臉麵清秀而幹淨,笑容激動而不失典雅,這是鄉間老太太中很少見的。
我走了過去,問:“媽,這位是誰啊?”
媽媽連忙把我拉到老太太眼前,說:“逸琴,這就是我的大兒子秋雨。”然後轉頭對我說:“王逸琴,你記得嗎,和我一起去教書的王逸琴!”
啊,原來是她。
媽媽當年抱著我敲開她的家門,說自己嫁過去的餘家高地地全是文盲,要她一起去義務辦班教書。她答應了,隻擔心一個地主的女兒和一個地主的妻子合作做事被人起疑……
不久,我家堂前,餘家祠堂,就有了兩個夾著書本、穿著旗袍的美麗身影。然後,她遇到了家庭悲劇,不得不離去。
這樣美麗的身影恰如彗星,很多年才出現一次,以一個閃亮的瞬間,讓黑暗中的人們彼此相認。但那一下閃亮實在太微弱了,轉眼又是無底的長夜。
她們當時那麼年輕,卻試圖讓王陽明、黃宗羲留下過腳印的原野上,重新響起書聲。她們成功了嗎?好像沒有,又好像有。
這是土地的童話。今天,童話的兩個主角重逢,卻都已八十高齡。
我,就從這個童話中走出。
七
從朱家村到餘家高地地,半華裏。
橋頭鎮的鄉親們保全了我家的老屋。我小學的老同學楊新芳先生見到我家遷居上海後散落在鄰居間的家具,還一件件收集,又有本家餘建立留心照管,結果,也就完整地留住了我的童年,留住了當年媽媽和我夜夜為鄉親們寫信、記賬的門戶,留住了村莊裏唯一亮燈的所在。
又見到了我出生的床。妻子輕輕地摸著床楣,說:“真是精致,像新的一樣。”我說:“那蘭花布帳也沒有換過,我第一回睜開眼睛看到的,就是它。”
我往床沿上一坐,隻覺一種懶洋洋的困乏。我從這兒下地,到外麵借住了那麼多地方,到今天才回來。
一個年輕的族親在一邊說:“可惜,你《老屋窗口》裏寫到的風景,全被那麼多新建築擋住了。”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屋後就是繁忙的公路,車輛擁擠,當年小河裏夜航船的梆子聲,也不會再有。祖母聽到梆子聲就起床了,點亮一盞小小的油燈,右手擎著,左手摸著樓梯護板一步步下樓,不久,灶間的煙囪裏就飄出了幾縷白霧。
樓梯邊,就是我的小書房。我踮腳進去,支起帳子讀完了《水滸傳》,借著梁山好漢的勇氣把黃鼠狼鎮住了。
前幾個月,鄉下有人到上海,我已經托他們把幾個書箱帶回,放到這個屋子裏。書箱裏裝有一些舊書,卻還故意留出了一些空當,我早就想好了,還有一些東西要鄭重地存放到這兒。
我說過,這個小書房本叫“堂樓頂”,樓板下正是餘家安置祖宗牌位和舉行祭祀的“堂前”。我要把爸爸臨終留下的那一大疊紙頁,包括大批判簡報、申訴材料和他寫的一張張借條,存放在這裏,給祖宗一個交代。
我知道,爸爸一定會讚成我的這個安排。我本想在他下葬時當場焚毀這些傷心紙頁的,但冥冥中有一個聲音在說:“留下。”
我自己也要留下一堆東西在樓板上,那就是我實地考察中華文明和世界文明的紀錄,以及近十餘年來中國文化傳媒界對我的大規模誹謗文字。雖然還遠沒有收齊,但現在看到的冰山一角已極為驚人,在中國創造了好幾項紀錄,我想餘家的祖宗也許會因此而自豪。
我還會把十餘年來我的著作的盜版本百餘種一起存放在這裏,在這方麵我也創造了全國紀錄。
會讓祖宗不悅的是,對我的誹謗者和對盜版的辯護者中竟然也有兩個餘家子弟。對此我會求告祖宗,不必動用家法,揮手擯逐便了。
當年在這屋子裏沒有讀懂《石頭記》,卻讀懂了《水滸傳》。沒有得到《三國演義》,但在小學語文課本裏卻有一篇《草船借箭》,讀得神醉心馳。諸葛亮驅使一排草船在清晨濃霧的江麵上遊弋,敵軍誤判,萬箭齊發。草船把萬支亂箭全部帶回,而諸葛亮卻坐在草船裏邊悠然喝酒。
今天我也把萬支亂箭帶回來了,嘩啦啦地擱在樓板上,讓黃鼠狼們消遣去。然後鎖門,搖手呼喊,我們也到鎮上去喝酒。
諸葛亮把帶回來的一大堆亂箭重新用作武器,我不會。我隻是讓自己的老屋永遠鎖住那些凶器,讓它們慢慢鏽蝕,讓世間少一份凶險。
去小鎮的路上,我問小學裏的幾個同班同學:“還記得《草船借箭》嗎?”
他們說:“看你說的,這怎麼會忘?”
我又問:“黃鼠狼會啃咬紙頁嗎?”
他們說:“一般不會吧。”卻又看了我一眼,奇怪前後兩個問題毫無關聯。
那我就放心了。那些紙頁中唯一不能損壞的,是爸爸寫的那些借條。
八
媽媽由家人陪著,坐旅行車回上海了。
臨走前她站在老屋裏對我說:“真想在這個屋子裏再住幾天。”
我說:“灶頭還在,卻沒有柴;老缸還在,卻沒有水;大床還在,卻沒有被……”
媽媽無奈地笑了。她也知道,這老屋隻能看,不能住了。鄉親早就用上了煤氣、自來水和衛生設備。他們都紛紛拉媽媽去住,但我們一行人太多,會過分地打擾人家。
我和妻子沒有跟著他們回上海,而是繼續東行。
妻子說:“你的家鄉比我的家鄉好。我們兩人,行蹤飄飄,不知何處停息,真該在家鄉附近找個地方住下,反正你的筆也捐獻掉了。”
她說的是,前些天北京一個慈善組織為了救濟孤殘兒童舉行拍賣,王石先生捐獻了他登上珠穆朗瑪峰時穿的那件衣服,我捐獻了穿越世界最危險地區時天天寫《千年一歎》的那支筆。主辦者來電說,我們的捐獻拍賣了不少錢,一批孤殘兒童有了常年的衣物和牛奶。這事,既讓我高興,又讓我輕鬆。我的筆,去了它應該去的地方。那些人如果還要循跡追逐,很快就會遇到一大群還沒有長牙的孩子們的笑聲和哭聲。
我對妻子說:“真該落腳了。我上次來時看上了一個地方,這次正好讓你去核準。”
我知道她會滿意。因為我們都認識一位已故的日本音樂家,他每年大部分時間住在一個冷僻的海島,小部分時間在世間漫遊。她欣賞這種生活。
她果然核準了。
但是,那裏沒有房賣,隻能尋租。
借住了一生,還是借住。
所幸那是真正的海島。從它到太平洋,沒有任何阻擋;從大陸通向它,隻有船,沒有橋。
在希臘海濱談歐洲文明的搖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