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什麼不可以給當權者一個笑臉,換下爸爸寫給當權者的一張借條?

那麼,接下來,我放棄的機會就太多了。正如我的那個被告在法庭上說的那樣,當時不可能有人抵製大批判。這當然是誹謗者在以己度人,但確實也概括了絕大多數中國知識分子的共同態度,我卻為什麼偏偏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抵製呢?

按照我的天性,當然絕對不可能去參與那些傷害他人的大批判,但當時大批判中也有大量花哨、空洞的跟風之作。我如果放鬆身段,也跟著寫幾篇,那麼,就不必在全家最艱難的歲月裏發配到外地農場去了,不必在“反擊右傾翻案風”前夕逃到奉化的山間老屋裏去了。這就極有可能換得當權者的一點照顧,改變家裏走投無路的困境。

也就是說,我如果人雲亦雲地寫一些,爸爸又何必椎心泣血地寫那麼多?

以前,我一直滿意自己在災難中堅守著一係列出乎天良的人性、人道原則,反對打人、整人,反對摧殘文化。這當然不錯,但在這個原則之下,應該還有一些活動空間來救助家人,我卻把這些空間堵死了。我錯誤地認為,所有的空間隻有黑白分明的兩半,而不知道中間還有不小的灰色地帶。

黑白分明?除了那些出乎天良的人性、人道原則之外,我哪裏分得清還有多少黑白界限?四周都被汙濁充塞,所謂幹淨也隻是一種自我幻覺。我知道當時的一切罪名都是誹謗嗎?我知道中國應該走什麼路嗎?我知道人權、民主、自由這些珍貴概念的真正內涵嗎?我知道國際的價值標準和人類的終極關懷嗎?都不知道。因此,我所默默固守的,很可能隻是與當權造反派的一些微小差別。也許,造反派中有一些對於官僚極權體製的反抗思維,還遠遠高出於我當時的認知水平。我自認為是在固守文化,但是,我直到今天還在為文化的悖論所苦惱,當時哪裏搞得清文化到底是什麼?因此,連自認為在血淚縫隙間的學術寫作,現在一看也愚鈍破陋。既然如此,我何不退後幾步,放低姿態,盡量減少一點爸爸、媽媽和全家的實際痛苦?

大概是被長期的教育所誤,我一直相信,家庭親情,應該讓位於社會大道。曆盡災難方才明白,家庭親情本是社會大道,尤其在家破人亡、饑寒交迫的時代,更是這樣。

我的新課本,就是爸爸寫的那些借條。

回想起來,爸爸也有課本,那就是一次次殘暴的批鬥會。他的脖子上掛著“階級異己分子”的大牌子,彎著腰,低著頭,努力想辯駁自己不是“階級異己分子”。但是,批鬥了多少次,辯駁了多少次,他一直辯不過來。不知哪一次,他突然憬悟:“我要辯駁什麼?我要把自己辯成什麼階級?我是這個階級的嗎?如果不是,或不太是,那麼,說是異己分子有什麼不對?”他終於明白,是不是“階級異己分子”本是一個虛設的話題,當時他麵對的唯一真實話題是,絕不能成為“家庭異己分子”。

爸爸想通了這一點,也許會稍稍抬頭看一眼站在他前麵的那些慷慨激昂的批判者。心想:這位老張,你家裏不是還有病臥的老父、弱智的女兒嗎?怎麼不早點回家去照顧,在這裏為批判我的“曆史問題”消磨時間?這位小李,你也老大不小了,瞎眼的母親天天盼著你結婚,還不早一點去找一個對象,倒是天天圍著我轉來轉去?

爸爸所憬悟的,本是人間最尋常的人情物理。災難否定了它們,因此成了災難;但是,也正是災難,使它們顯得更加珍貴,珍貴得足以讓人朝拜。

在我今天看來,爸爸的這些謙恭地向當權者索要家人溫飽的借條,其意義不下於烈士們的反抗口號。

突然想起了我們學院的陳汝衡老先生。他在造反派歹徒假裝要槍斃他的時候,一步步走到牆角後突然回身跪下,懇求道:

小將,小將,

不要開槍!

我下有妻兒,

上有老娘……

這事我當時聽到後因聯想到爸爸曾悄悄擦淚,但還是沒有參透其間深義。

陳汝衡先生是一位悖時老學究,把槍斃當真了,因此他的“臨終表現”完全出於本能。他沒有喊政治口號,沒有擺學者風度,也沒有發雷霆之怒。他跪下了,懇求了,而且把歹徒稱作“小將”。

這種種動作如果被目前橫行在中國大陸文化傳媒界的大批判幹將們知道,一定會上綱上線為“沒有骨氣”、“卑躬屈膝”、“軟骨蟲”、“怕死鬼”、“叛徒”、“漢奸”,就像當年的歹徒們宣布他的槍斃理由是“在國民黨反動政權下寫詩作文卻不與國民黨鬥爭”一模一樣。

那麼,今天我懂了,歹徒們的迫害是一種災難,質問被迫害者為什麼不與歹徒們拚死搏鬥,更是一種災難。

傷害萬千家庭的政治運動是一種禍孽,強令被傷害者放棄家庭而投入生死抗爭,也是一種禍孽。

我覺得應該把所有習慣於對陳汝衡先生那樣的求生言詞進行高調批判的人,一概看成不肖之子,因為世上能有他們,完全是由於他們的父母都曾在災難中“苟且偷生”。

這些不肖之子的共同特征是:關注政治標記,無視切切民生;關注他人行跡,無視自家門庭;關注社會造型,無視生命之本。

現在誰都明白了,無視生命之本,何來個人操守,又遑論世間大任?中國之所以災禍不斷,就在於很多人對別人覬覦過度;中國之所以能擺脫災禍,就在於更多人畢竟能安分守己。

因此,正是無數像我爸爸、陳汝衡先生、以及那些大批判幹將們“苟且偷生”的父母這樣的人,使動亂不已的中國有了平靜延續的基座。

這也就觸及了“中國精神”的底部。

遺憾的是,有很長時間,我也是不肖之子中的一員。

以爸爸的這些借條為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