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不忘階級鬥爭!
念念不忘無產階級專政!
光芒四射的毛澤東思想萬歲!
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勝利萬歲!
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
在這十一個口號中,我爸爸居然列入了第六位,實在是匪夷所思。
這是因為,第二個口號中的“劉、鄧、陶”,是指劉少奇、鄧小平和陶鑄。陶鑄被打倒前是中共中央常委、國務院副總理。
第三個口號中的“陳、曹、楊”,陳即陳丕顯,原上海市委書記;曹即曹荻秋,原上海市市長;楊是指誰呢,是楊西光嗎?反正也應該是上海市委的主要領導。
第四個口號中的譚震林,是國務院副總理,曾與陳毅、葉劍英等元帥一起在中南海的一個會議上批評“文革”極“左”思潮,被稱為“二月逆流”。
第五個口號中的楊成武、餘立金、傅崇碧,都是身居高職的將軍,楊成武曾任代理總參謀長,後來三人一起被林彪打倒。
在這麼一個名單後麵,爸爸一人獨占了第六個口號,真是風光極了。
但是,作為過來人,我不能沉湎於這種風光。因為我知道,簡報上所說的“這個老虎還沒有死”意味著什麼,“他裝出一副可憐相”意味著什麼,“必須舉起千鈞棒繼續窮追猛打”意味著什麼,“再踏上一隻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意味著什麼!
這些,都不是空洞言詞,而是造反派的行動記錄。我要弟弟們知道,我們的爸爸真是受苦了。
再看第二疊材料,最厚,一本本全是他用藍色複寫紙墊著抄寫的申訴書。
爸爸的字寫得很漂亮,抄寫這些申訴時要一筆一劃地把力氣按到幾層複寫紙的最後一頁,每份申訴長達萬言,真不知花費了多少精力。
投寄的部門有好幾個,因此要複寫好幾份,一份留底。他怕那些部門的收發室不重視,每份都寄掛號,還用大頭針把掛號的存根號簽別在留底那一份的第一頁上。
現在,這些大頭針已經發鏽,棕黃色的鏽跡與紙頁蝕在一起。
三
在大批判簡報和申訴書底稿後麵,又有回形針別著一堆紙條。
這些紙條我看第一遍時沒有看懂,再仔細地看第二、第三遍,終於,淚滴落到了這些紙條上。
這是一些借條。
這是爸爸寫給造反派和革命委員會的借條。
他知道這些借條每一張都會招來批判,批判時必須應答有關字句,因此留下了底稿。
這些借條,從文字看非常平靜,例如:
我母要回鄉長居,回鄉的路費、房屋的修理費和日常生活費,共需要大約一百元,請求暫借,望予批準。
這裏隱藏著我家的一場大悲劇。七十多歲的老祖母在僅存的兩個兒子一個被害、一個被關以後不得不獨自回鄉,卻不知在鄉下何以為生,爸爸在隔離室裏毫無辦法。
我沒想到的是,他還是拚將兒子的最後責任,寫了這張借條。這張借條換來多少次批鬥,多少次毒打,我現在已經無從知道。
再看下麵一張——
我領養的外甥女定於今年五月一日在安徽的茶林場結婚。我和妻子商量了,準備把我亡弟留下的一隻舊箱子修一修,放入一條被子和一對枕頭,再購買一些生活必需品送去,使他們能勉強成家,大約需要一百五十元,請求暫借,望予批準。
這張借條的分量,外人更不可能明白。半個多世紀之前在姑媽的追悼會上,叔叔餘誌士先生抱過那個周歲嬰兒立誓終身不婚要來養活她,我爸爸又一把奪過來交給我媽媽的情景,我已寫過。在爸爸寫這張借條時,叔叔已被害死,果然終身未婚,這使爸爸不能不在表妹的婚事上要對叔叔有一份交代。
他與前去探望的媽媽商定,所送嫁妝必須由叔叔留下的那隻箱子來裝載,而且稍稍像樣一點。這是一個善良家庭幾十年來共同投入的一個高尚行為的落腳點,但當權者怎麼會看得懂“把我亡弟留下的一隻舊箱子修一修,放入一條被子和一對枕頭”這些話呢?
追悼會上的奪嬰,終身不婚的許諾,“把亡弟的箱子修一修”的秘語……是他內心深處的默默承載,連我們當時都不知道。但今天在我眼前,卻成了一首聖潔的家庭詩篇。
還有這張借條:
一九七〇年度我家五個人的布票要到期了,約需要五十到六十元……
這句最普通的中國話,需要注釋一下才能顯現其中的恐怖。“布票”,是災難年代規定的每個中國人的用布標準,這個標準也包括各地最貧困的人群。一年布票“到期”,那就是到了年末,天寒地凍,我家還沒有用過一寸!當時由於我們幾個子女外出,家裏的戶口剩下了五個人。爸爸借條上的短短一句話,今天讀來還毛骨悚然。
可以斷言,這是爸爸在隔離室裏裹著那件破棉襖瑟瑟發抖時寫的借條。當然明知無用,他是在向上天借取一份溫暖。
四
爸爸寫的這些借條,使我產生一種震動。
妻子見我長時間發呆,以為我是過度悲痛,其實,我是在又一次體認爸爸,並向爸爸懺悔。
這種懺悔的強烈程度,前所未有。
爸爸不是英雄,不僅沒有與製造災難的造反派和當權者打鬥,反而向他們借錢。借錢的目的也不是為了什麼事業,而隻是為了家人衣食。
這種姿態,看來很低很俗,卻給了我當頭一擊。
這些事,本來可以由我來做,而且可以比爸爸做得有效,因為我畢竟沒有被關押。
但是,我卻為了一種莫名其妙的人格氣節,連想也沒有想過。
我是爸爸被關押後家裏最大的男人,現在麵對這些借條頓覺羞愧難言。
直到今天我才敢問自己:為什麼當時不與我們學院掌了權的造反派頭目們靠近一點呢?曆史事實已經證明,他們中的大多數也是好人,我如果與其中一、二個人傾訴家中苦難,他們如果產生惻隱之心,去找爸爸單位當權的造反派頭目,爸爸的處境一定會有所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