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回 打擂台教師大敗陣 顯神力英雄遭暗算(1 / 3)

話說霍元甲三人走進會場,場中看客登時鼓掌歡呼,大家那種狂熱的情形,真是形容不出。這時擂台上已布置得花園錦簇,台的兩邊八字形的排著兩列兵器架,豎著大小十八般的兵器,鋼製的雪亮,漆糊的透明,顯得異常威武嚴重。盛大正率領著二十多名看家把式,一色的頭紮青絹包巾,身穿紫醬色四角盤雲勾的對襟得勝馬褂,下纏裹腿,腳著麻織草鞋,在台上忙著準備開幕,忽聽得台下眾看客雷也似的歡呼鼓掌,不知道為的什麼,忙走出台口看時,隻見一萬多看客的眼光,都集射在霍元甲三人身上,不由得自己也在台上拍掌,表示歡迎。

此時忽從人叢中走出一個人來,迎著霍元甲說道:“霍四爺請到這邊來坐!”

霍元甲看時,卻是彭庶白,劉、農二人也打了招呼,跟著走過去。原來這一帶座位,早由李九、彭庶白占住了,坐著的都是和霍元甲熟識的人。霍元甲三人坐下,看這座擂台,搭的真是講究,台基成一個扇麵的形式,台下左右前麵三方,一層高似一層的排列著座位,台前擺著無數的花籃,兩旁懸掛著大小不等的匾額,二十多名清一色的把式,八字分開在台上麵站著。盛大少爺見開台的時間已到,即立在台口向眾看客說道:“這擂台是山東大力士張文達擺設的,今天是這擂台開台的第一天,兄弟不是會武藝的人,卻能躬與這開台的盛會,不由我心裏不高興。在一個多月以前,霍元甲大力士也曾在這地方擺設一座擂台,開台的那日,兄弟也曾到場參觀。兄弟覺得這種擂台,若是擺設在北方,算不了一回事,對於一般看打擂的人,不能發生多大的影響,惟有擺設在上海,關係倒是很大。兄弟這種感覺,並不是因為上海是租界,是中國最大最繁華的商埠,消息容易傳遍全國,是因為江蘇、浙江兩省文弱的風習,太深太重,這兩省人民的體格,不用說比不上高大強壯的北方人,就和兩廣,兩湖的南方人比起來,精悍之氣也相差太遠,若長這麼下去,將來人種一天比一天脆弱,豈僅沒有當兵打仗的資格,便是求學或做生意,也必大家因身體不好的原故,不能努力向上,這不是一件危險的事嗎?要使我們江浙人的身體強壯,有什麼方法呢?現在各學校裏的柔軟體操、器械體操,固然都是鍛煉身體的好方法,隻是這些外國傳來的方法,終不如我國自己傳了幾千年的武術好。體操僅能強壯身體,我國的武術,除強壯身體而外,還可防禦強暴。要使我們江浙的人,相信我國的武術,大家起來練習,就非有這種擺擂台的舉動,鼓起一般人的興趣不可。

霍元甲大力士在這裏擺一個月擂台,雖因各報都登了廣告的關係,名震全國,然究竟沒有人上台打擂。我們江浙兩省的人,隻耳朵裏聽了打擂的聲音,眼睛裏並沒有看見打擂的模樣,仍是感覺有些美中不足。後來經一般人研究,其所以沒有人上台打擂的原故,固然由於霍大力士的威名遠震,能使一般自知本領不濟的不敢上台,而其最大的原因,卻在霍大力士在開台的時候,曾一再聲明不願和中國人爭勝負。擂台不和本國人打,外國人不會中國的武術,自然沒有肯冒昧上台的人。這回山東張大力士的擂台,便與霍大力士的不同,不問中國人也好,外國人也好,男的也好,女的也好,出家人也好,在家人也好,隻要高興上台來打,無不歡迎,也不必寫姓名具生死結。我們中國練武藝的人,動手較量武藝,各門各派都有老規矩,被人打傷了自家醫,被人打死了自家葬,何況是彰明較著的擺擂台呢?我如今話說明了,請台主張大力士出來。”

台下歡呼拍掌之聲,又震天價響起來。張文達這時穿著一身嶄新的青湖綢小袖紮腳的短夾衣褲,頭裹包巾,腰係絲帶,大踏步走出台來,就和唱落馬湖的黃天霸一般的英雄氣概,雙手抱拳對台下打了一個半園形的拱手,放開那破喉嚨喊道:“我張文達這回巴巴的從山東跑到上海來,不是為擺擂台的,是來打霍元甲替我徒弟報仇的。不料來遲了一天,霍元甲的擂台已經收了,他教我擺擂台給他打,我在上海人地生疏,這擂台本是擺不成的,多虧了盛大少爺幫忙,才擺設了這一座擂台。有哪位願意上台指教的,請恕我張文達手腳粗魯,萬一碰傷了什麼地方,不可見怪,倘若我自己打輸了,我立刻跑回山東去,再拜師學習。”

張文達在說這些話的時候,眾看客的眼光,又都不約而同的集中在霍元甲身上。霍元甲正待打發劉震聲上台,隻見擂台左邊的看客當中,忽跳出一個年約三十歲、中等身材的男子來,也不走兩旁的樓梯上台,隻就地將身體一縮,雙腳一蹬,已憑空縱到了台上,滿麵含笑的對張文達拱手道:“我特來領教兒手,請張君不要客氣。”

霍元甲聽這人說話,也是北方口音,神氣甚是安詳,看他上台的身法,更是非常靈活。這擂台離地雖不過五六尺高下,然台邊圍了一道尺來高的花欄幹,欄千裏麵又豎著兩排兵器架,並且還夾雜著許多人家贈送的花籃,若不是有上高本領的人,斷不能就地一蹬腳便到了台上。當下連忙問農勁蓀認識這人麼?農勁蓀和同座的熟人都不認識,再看張文達雖是一個粗魯人,這時卻因見這人上台的身法不尋常。便也拱手回禮說道:“請問尊姓大名?”

這人搖手說道:“剛才不是說上台打擂的,用不著說姓名具生死結嗎?要說姓名,我便不打了。我明知你這擂台是為霍大力士擺的,霍大力士現在台下,立時就可以上來和你動手,我就為的要趁著他不曾上來的時候,先來領教你幾手。霍大力士來之後,便沒有我打的份了。”

這人說話的聲音很響亮,這幾句話說得台下都鼓掌起來。

張文達聽了忍不住生氣,忿然應道:“好,來吧!”

盛大在台上看了這情形,也恐怕張文達一開台就被這不知姓名的人打敗了,如自己的麵子也不好看,急忙走出台來,立在張文達和這人中間說道:“且慢!我們這擂台雖用不著寫姓名具生死結,但是彼此請教姓名籍貫,是應該有的手續。每每有自家師兄弟不曾見過麵,若不先請教姓名籍貫,就難免沒有自家人打成仇敵的事,這如何使得!並且打擂台也有打擂台的規矩,你不能一點兒不知道,上台便打。”

這人問道:“有什麼規矩,請說出來!”

張文達搶著說道:“我這裏定的規矩,是請了幾位公正人在台上監視,以吹哨子為憑,須等哨子叫了才許動手,若打到難分碓解的時候,一聽得哨子叫,彼此都要立時住手,不得乘一邊住手的時候,偷著出手,犯了這規矩的,就算是輸了,不許再打。”

這人聽一句,應一句是,聽到這裏說道:“這規矩我知道了,還有什麼規矩沒有?”

張文達道:“還有。我擺這擂台,完全憑著一身硬本領,身上手上不許帶一點兒彩,不但各種暗器不許使用,就是各種藥物,也一概禁絕。”

這人現出不耐煩的神氣搖手說道:“我都知道了,我雖說的是北方話,隻是我原籍是福建人,在家鄉練的拳腳。用不著知道姓名,便可斷定你和我決不是自家兄弟,並且我們打著玩玩,算不了一回事,誰勝誰敗,都不會因此打成仇敵。”

盛大此時不好再說什麼,隻好退到台裏邊,和園主張叔和、顧四及在捕房辦事的幾個人充當公正人。由盛大拿起哨子吹了一聲,隻見這人分左右張開兩條臂膀。和鳥雀的翅膀一樣,不停的上下振動,兩眼鬥雞也似的,對準張文達眨也不眨一下,兩腳都隻腳尖著地,忽前忽後,忽左忽右的走動,口裏更噓氣如鶴唳長空。張文達生平不曾見過這種拳式,倒不敢魯莽進攻,小心謹慎的走了幾個圈子,陡聽得台下鼓掌催促的聲音,也有些忍耐不住了,踏進一步向這人麵上虛晃一拳,緊接著將頭一低,朝這人下部撞去。

在張文達心理,以為這人的步馬極高,兩臂又向左右張開,下部非常空虛,朝下部攻去,必救應不及。不料這人的身法靈活到極處,一個鷂子翻身的架式,已如車輪一般的到了張文達背後,正待一掌對準張文達背心劈下,張文達也已提防著背後,急轉身軀,舉胳褲格著喊道:“好家夥。”

這一來彼此搭上了手,越打越緊急。約莫打了三十個回合,張文達已試探出這人的工夫處處取巧,並沒有雄厚的實力,不由得自己的膽量就大了,一轉念我何苦和他遊鬥,開台打第一個人,我豈可不顯點真本領,主意既定,就改變了手法,直向這人逼過去。誰知這人好象已看出了張文達的心事,一閃身跳出了圈子,對張文達拱手說道:“我已領教夠了,請歇息歇息,再和別人打吧,少陪了。”

說著,不慌不忙的,從原處跳下了擂台。眾看客無不高興,又是一陣鼓掌歡呼之聲。

張文達想不到這人就此下台去了,深悔自己動手過於謹慎,打了二三十個回合,還不能把這人打倒,隻氣得追到台邊,望著這人說道:“你特地來打擂台,為什麼是這般打幾下就跑了呢?”

台下眾看客都覺得張文達這舉動不對,多有向張文達叱聲的。這人一麵向眾看客搖手,一麵從容回答張文達道:“我是來打著玩玩的,不能再打下去,再打也對不起霍大力士,留著你給霍大力士打,豈不好嗎?”

張文達氣得圓睜著兩眼,望著這人說不出話來。

農勁蓀急想結識這人,即起身走過去和這人握手道:“老哥的本領,使兄弟佩服極了。此時不便談話,尊寓在哪裏,兄弟當陪同霍先生前來奉訪。”

這人笑著點頭道:“不敢勞駕。農先生不認識我,我卻早已認識農先生,待一會兒我自來貴寓拜會。”

說話時,盛大已在台上演說道:“剛才這位打擂的福建朋友,本領確是了不得,在這位朋友,雖是沒有好名的心思,一意不肯將姓名說出來,然兄弟因欽佩這位朋友的本領,很誠意的想知道他的姓名。據兄弟推想,在座的諸位看官們,大約也都想知道。兄弟敢代表在座的一萬多看官,要求這位朋友宣布姓名。”

盛大這番話,正合了無數看客的心理,即時有拍掌讚成的,也有高聲喊請再打一回的。這人被逼得無可如何,隻得立起身說道:“兄弟姓廖名鹿蘋,隻能是這般鬧著玩玩,若認真打起來,確不是張大力士的對手。”

張文達聽廖鹿蘋這麼說,心裏卻快活起來,自退回內台休息,一會兒又走出台來,望著台下說道:“有哪個願上來打的,請就上來。”

說話時眼光落在霍元甲身上。

霍元甲隨即立起身來,走到台下回身對眾看客高聲說道:“張文達先生誤聽他令徒東海趙一麵之詞,怒氣衝衝的跑到上海來,要尋著兄弟報仇泄恨,兄弟再三解釋當日相打的情形,請他不可誤怪,無奈他執意不從,非和我拚一個勝負不肯罷休,今日就為要和我拚勝負,擺下這座擂台,兄弟本應即時上台去,使張先生好早早的出了這口惡氣,無如兄弟近來得了一種氣痛的毛病,發作的時候,簡直動彈不得,經西醫診治了幾次,此刻病雖減了,隻是不能使力。好在張先生既擺下了這座擂台,今天才開幕,以後的日子還多著,小徒劉震聲跟隨兄弟已有幾年了,雖沒有驚人的武藝,卻也懂得些兒拳腳工夫,兄弟的意思,還是想要求張先生原諒我那日和東海趙動手,是東海趙逼著我要分勝負,不是我手辣存心將他打敗,算不了什麼仇恨。張先生能原諒的話,我們可以從此訂交,彼此做一個好朋友。”

張文達在台上聽到這裏,接著說道:“我的擂台已經擺成了,還有什麼話說!”

霍元甲知道說也無益,便道:“好,震聲且上台去,小心陪張先生走兩趟。”

劉震聲巨雷也似的應了一聲:“是”,站起身來,卸下長衣給農勁蓀。劉震聲沒有上高的本領,不能和廖鹿蘋一樣,憑空縱上台去,隻得從台邊的樓梯走上。劉震聲此時的年紀,雖已有了三十多歲,認真練習拳術,已有二十餘年的工夫,和人較量的次數,也記不清楚了,但是象這種當著一萬多看客,在台上爭勝負的勾當,還不曾經曆過。上次霍元甲擺擂台,他隻在內台照應,沒有給他出台動手的機會,此時走上台來,舉眼朝台下一望,隻見眾看客的眼光,都瞬也不瞬的集中在他一個人身上,尤其覺著和他認識的人,顯得格外注意他的舉動。看了這情形,一顆心不由得卜卜的跳起來,禁不住臉也紅了,暗想:這怎麼辦?我一上台就心裏這樣慌張,打起來如何是張文達的對手呢?他心裏正在這時胡思亂想,台下的掌聲拍的震耳欲聾,再看霍元甲、農勁蓀二人望著他,臉上都現出很著急的神氣,不覺轉念想道:我怎的這般不中用,現擺著我的老師在台下,我怕什麼?

打的過張文達,固然很好,就是打不過,也沒有什麼了不得。他是一個擺擂的人,本領高強是應該的,我休說在上海沒有聲名,就是在北方也沒大名望,輸了有什麼要緊!他心裏這麼一想,膽量登時大了許多,也不再回頭望台下,先緊了緊腰間板帶,然後抱拳對張文達說道:“久仰張先生的本領了得,我是個初學武藝的人,敝老師打發我來領教,望張先生手下留情,對我手腳不到之處,多多指點。”

張文達聽說是霍元甲的徒弟,心裏便已動了輕視的念頭,再看劉震聲的身材,並不高大,像貌也甚平凡,沒有凶橫強硬的樣子,加以上台的時候,顯然露出驚慌害怕的神氣,更覺得是很容易對付的了,立時做出驕矜的樣子答道:“我既擺下了這擂台,隨便誰都可以來打,我不管你是誰的徒弟,霍元甲既害氣痛,就應該不能出來,可以到台下來看,如何不能到台上來打?也罷,他打發你來代替,我就和你打,打了你之後,看他卻如何說?”

說時,立了一個架式對劉震聲道:“你來吧!”

劉震聲知道張文達力大,不敢走正麵進攻,搶到張文達左邊,使出穿蓮手。對準左太陽穴打去,張文達將頭一低,折過身軀,提起右腿朝劉震聲右肋踢去。這腿來的太快,無論如何也來不及躲閃,隻得迎上去一手撩住,用力往懷中一帶,打算這一下把張文達拖倒。不料張文達的氣力,真個比牛還大,拖了一下,哪裏能將他身體拖動呢?張文達的腳向裏邊一縮,劉震聲險些兒撲倒了,虧了他還機警,趁著張文達腿向裏縮的勢,整個身體跟著往前一送,張文達被椎得後退了幾步。劉震聲待追上去接連打下,使他立腳不牢,究竟因氣力小了,張文達雖倒退了幾步,然身法並沒有散亂,等到劉震聲追上,張文達已劈胸一掌打來,正在向前追擊的時候,又是來不及閃避,喜得這一掌不是張文達全副的力量,打著胸膛,不覺十分沉重,隻退了一步,便立住了腳。兩人交了這幾手之後,彼此都不敢輕進了,一來一往打了幾十個回合,張文達略一疏忽,一左腿又被劉震聲撩著了,但是仍舊不曾把張文達拉倒。

盛大恐怕張文達打久了吃虧,即與張叔和商量,吹哨子停打,並向看客聲明暫時休息。劉震聲打了這多回合,也正覺身體有些疲乏了,巴不得休息一會兒。張文達跑進內台悄悄的聞盛大道:“我正打的好好的時候,少爺為什麼吹哨子停打呢?”

盛大道:“我因見你左腿被劉震聲撩著了,很吃力似的才脫身,恐怕你先和那姓廖的福建人打了那麼久、精力來不及,吃不住這姓劉的,所以趁這時候吹哨子。”

張文達歎道:“可惜少爺不懂武藝,沒有看出那劉震聲的毛病來。我並不覺得吃力,劉震聲已累得不能再支持了,如果少爺不在這時候吹哨子,至多不到五分鍾,我不但能將他打倒,包管捉注他,使他動彈不得。”

盛大道:“我看霍元甲這個徒弟的本領很不錯,身子靈活,也和那姓廖的差不多。”

張文達點頭道:“這姓劉的武藝,還在那姓廖的之上,若不趁他身體累乏了的時候,倒不容易打翻他呢!”

張文達回身走出擂台,見劉震聲正坐在霍元甲旁邊,聽霍元甲一麵做著手勢,一麵說話,猜想必是指點劉震聲的打法,便高聲對劉震聲說道:“休息夠了麼?我們再來決個勝負。”

劉震聲抖擻精神,重新上台再打。這次劉震聲因得霍元甲的指點,加以是第二次上台,膽量更大了,打了六七十回合,張文達竟討不著半點便宜。繼續打到一小時的光景,劉震聲已滿頭是汗,張文達也麵紅耳赤,兩下手腳都有些慌亂起來,盛大原想再吹哨停戰,隻困剛才受了張文達的埋怨,恐怕又吹錯了不好,農勁蓀看了這情形,卻忍不住走上擂台去,對幾個公正人說道,兩人打了這麼多回合,不分勝負,不能再繼續打了,若定要決雌雄,明日再打不遲,是這麼再接著打下去,兩人都得打成內傷,那簡直是拚命,不是較量武藝了,請吹哨子吧!“盛大這才吹哨子,張、劉二人停了決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