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回 失衣服張文達丟臉 訪強盜龍在田出頭(3 / 3)

曾振卿問道:“你們少爺沒打算報捕房麼?”

周蘭陔道:“張文達曾勸我們少爺報捕房,少爺不肯,我們大家也不讚成。”

龍在田道:“我們就去吧,和你們少爺商量之後,好設法辦案。”

三人遂一同出門到盛公館來。

周蘭陔在路上對龍在田說道:“張文達那飯桶,因料定他的衣服,是你偷搬到大步爺床上去的,咬牙切齒的要我帶他來找你算帳,我和大少爺都斷定你不至偷老太太的東西,不許他同來。如今你到公館裏去,免不了要與他會麵。他是一個盡料的憨頭,若證實了是你使他栽這麼一個跟鬥,他一定非和你拚命不可,我覺得你犯不著與他這憨頭反對,最好昨夜搬衣被的事,不承認是你幹的,免得跟他麻煩。”

龍在田笑道:“我若怕他麻煩,也不是這麼幹了,誰去理會他,我去與他沒有什麼話說,無所謂承認不承認。

他是識相的不當麵問我,我自然不向他說,他不識相時,我自有方法對付他。”

曾振卿笑道:“你到如今還不知道溜子的脾氣嗎?你就把刀擱在他頸上,教他說半句示弱的話是不行的。”

周蘭陔便不再往下說了。

不一會到了盛公館,隻見盛大少爺正陪著一個朋友在客廳裏談話。周蘭陔認識這朋友姓林名惠秋,浙江青田人,在上海公共租界總巡捕當探目,已有七八年了,為人機警精幹,能說英國話,在他手裏破獲的大案、奇案最多,英國總巡極信任他,起初不過跟一個包探當小夥計,供奔走之役,因為很能辦案,七八年之間,漸次升到探目,在他部下供差遣的夥計,也有一百多人。他又會結交,凡住在租界內有錢有勢的人,無不和他有來往,每逢年節所收各富貴人家送他的節錢,總數在五萬元以上,至於辦案的酬勞,及種種陋規收入,平均每月有四五千塊錢,然而表麵上他還有正派不要錢的美名。與他資格同等的人,收入確實在他之上。他與盛大已認識了三、四年,過年過節及盛公館做壽辦喜事,他必來道賀,並派遣巡捕來照料。這日周蘭陔動身會龍在田去了之後,盛大到老太太房裏,見老太太因丟了念珠,心中悶悶不樂,盛大更覺著急,暗想報捕房無益,反惹麻煩,不如打個電話,把林惠秋找來,托他去暗中探訪,或者能得著一點兒線索也未可知。主意已定,便親自搖了個電話給林惠秋,林惠秋立時來了。盛大將早晨發覺被盜的情形說了,並帶林惠秋到自己房中及老太太房中察看了一遍,回到客廳裏坐下說道:“這是一樁最棘手帕案子,不瞞你大少爺說,最近一個禮拜之內,像這樣的大盜案,經我知道親去勘查過的,連府上已有十七處了。捕房因一件也不曾辦活,不僅妨礙地方治安,並關係捕房威信,暫時隻好極端秘密,現在全體探員晝夜不停的查訪。”

盛大驚訝道:“這強盜如此大膽嗎?那十六樁盜案都曾報告捕房嗎?”

林惠秋搖頭道:“沒有一家向捕房報告,都是自家不願張揚出來,各人暗托有交情的探員,或有聲望的老頭子,明查暗訪,我為這強盜猖獗得太厲害,就是總巡沒有命令,我不知道便罷,知道就不能不親去勘查一番,看這十七家的情形,毫無疑慮是一個強盜幹出來的。”

話才說到這裏,周蘭陔引著曾、龍二人進來。他知道林惠秋的地位,恐怕龍在田不認識,隨便說出與張文達開玩笑的話來,給林惠秋聽了誤認做嫌疑犯,遂首先給曾、龍二人介紹,將林惠秋的履曆說出來。林惠秋因自己事忙,又見有生客到來,即作辭走了。

盛大送到門口轉來,龍在田問道:“他是捕房的探目,怎麼不在這裏多商量一番。”

盛大道:“他說近來一禮拜之內,和我家一般的這種盜案,共有十七處了。你看這強盜不是膽大包天嗎?”

龍在田對盛大作了一個揖道:“對不起,我昨夜湊巧和府上的張教師尋開心,將他的衣服、被臥,一股腦兒送到你床上,那時正是半夜一點鍾的時分,我一分鍾也沒停留,就回到吳興裏睡了。方才蘭陔兄到我們那裏,始知道竟有人在我之後,偷去很貴重的東西,我此刻到這裏來,一則必須對你把話說明白,以免老太太惱恨我龍溜子無人格。

外麵和人做朋友來往,探明了道路,黑夜即來偷盜;二則我和振卿對於這案子,情願竭力追緝,務必將案子辦穿。”

盛大也連連作揖道:“兩位大哥的好意,我非常感激。至於恐怕我老太太疑心龍大哥,是萬無此理的。龍大哥是何等胸襟,何等身份的人,我們豈待表白。昨夜所失的,若是旁的物件,哪怕值錢再多,我也不打算追究了,無奈那念珠是我家老太太平日愛不釋手的,自從發覺失了之後,今天簡直不見他老人家有笑容,因此我才用電話把林惠秋找來。據林惠秋說,近來已出了十七樁這種盜案,可見舍間這番被盜,與龍大哥昨夜的事毫無關係。不過這個強盜,非尋常強盜可比,林惠秋在總巡捕房,雖是一個有名的探目,我恐怕他還沒有破獲這強盜的能力。兩位大哥肯出力幫忙,是再好沒有的了。”

龍在田道:“辦這種奇離的案子,全看機會怎樣,倒不在乎辦案的人本領如何,機會湊巧時,破獲也非難事。”

曾、龍二人當時細問了念珠和珠花的式樣,並在老太太房間四周及房頂細看了一遍,竟看不出一點兒痕跡來。龍在田便對盛大說道:“這案子竟使我毫無頭緒,隻得去找幾個本領大,交遊寬的朋友商量,有了頭緒再來給你回信。”

說畢,和曾振卿作辭出來。

盛大送出門外,恰好張文達從外麵回來,一見龍在田從裏麵走出,仇人見麵,不由得圓睜兩眼望著龍在田,滿心想上前去質問一番,因在馬路旁邊,覺得不便,加以昨夜的事,張文達心裏尚不敢斷定是龍在田幹的,不得不勉強按納住火性,橫眉怒目的見龍在田大搖大擺著走了,才走進公館趕著盛大少爺問道:“溜子對少爺如何說,他抵賴不是他幹的麼?”

盛大此時對張文達,已不似前幾日那般欽敬了,當即鼻孔裏笑了一聲答道:“好漢做事好漢當,龍溜子是江湖上有名的好漢,他做的事怎肯抵賴。”

張文達問道:“老太太的念珠和大少奶奶的珠花,他送回了沒有呢?”

盛大道:“那東西不是他偷去的,如何能由他送回來?”

張文達道:“昨夜的事,果然不是他做的麼?少爺的見識真了不得,虧了周把式阻攔我,不教我回去,不然就得鬧出笑話來。”

盛大笑道:“去了也沒有什麼笑話,東西雖不是他偷的,你的衣服、棉被,卻是他和你尋開心,搬移到我床上去的。”

張文達臉上陡然氣變了顏色說道:“也曾親口對少爺說是他幹的麼?”

盛大道:“他覺得對不起我,向我道歉。”

張文達不待說完,氣得掉頭往外就跑。盛大知道他是去追趕龍在田,恐怕他追上了,在馬路上打起來?雙方都被巡捕拿到捕房去,兩下的麵子都不好看,連忙高聲呼喚:“張教師轉來!”

張文達隻顧向前追趕,兩耳仿佛失了知覺,盛大這一高聲呼喚,張文達雖沒聽得,卻驚動了這些把式,一齊奔上前來問什麼事,盛大道:“張教師追趕龍在田去了,你們快追上去將他拉回來,明白說給他聽,上海馬路上不能打架。”

這些把式聽了哪敢怠慢,一窩風也似的往前追趕,追到半裏遠近,隻見張文達滿頭是汗的走回頭來,見了眾把式唉聲歎氣的說道:“那可惡的忘八蛋,不知逃往哪條路上去了?不見他的蹤影,馬路上過路的人,倒大家把我望著,更可惡的是前麵有一個巡捕,將我攔住,問我為什麼這麼亂跑。我見追趕不上,隻得暫時饒了那忘八蛋。”

眾把式道:“幸虧你沒追上,你不知道租界馬路上不許人打架的麼?你若追上了龍溜子,不是有一場架打嗎?那時對不起,請你進巡捕房裏去,不坐西牢就得罰錢。”

張文達道:“難道巡捕房的外國人不講理嗎?我沒有犯法,倒要我坐牢,罰我的錢,姓龍的半夜偷進我的臥房,倒可以不坐牢、不罰錢嗎?”

眾把式道:“那又是一回事,巡捕房不管。租界的規矩,不許有人在馬路上打架,打架兩邊都得拿進捕房,一樣的受罰。大少爺就怕你上當,特地叫我們追上來。”

張文達沒得話說,隻得懷著一肚皮的怒氣,同回公館。

盛大從這日起,因心裏不快活,每日去外麵尋開心,也不帶張文達同去。盛公館的人,見大少爺終日不在家,對於擺設擂台的事,雖還不曾擱下,但都不甚踴躍。張文達看了這情形,心裏越發難過,但是又不敢向盛大催問,隻能問屈師爺和周蘭陔,擂台還是擺也不擺?屈、周二人一般的答道:“公館裏出了這種大盜案,還沒有辦出一點兒線索來,老太太悶得什麼似的,大少爺每日為辦這案子,奔走不停,哪裏曼有閑心來擺擂台?不過報上的廣告登出去了,捕房也辦好了交涉,擺總是要擺的。”

張文達隻要擂台仍有擺的希望,便不能不耐著性子等候。

光陰易逝,不覺已過了一個禮拜。這日盛大剛用了早點,安排出外,門房忽報龍在田來了。盛大心想他來必有消息,忙迎出客廳來,隻見張文達正在揎拳捋袖的厲聲對龍在田道:“我與你有什麼仇恨,你存心這般害我丟人,我也找不著你,難得你自己到這裏來,你不和我說個明白?哼,對不起你,請你來得去不得。”

盛大向兩人中間將雙手一分說道:“這事已過去多久了,不用說了吧!”

張文達急得暴跳嚷道:“不行。不行!我這跟鬥太栽得厲害了。”

龍在田反從容不迫的笑道:“教師爺,請息怒,有話好慢慢兒說。我若是害怕,也不上這裏來了,你要幹文的,或要幹武的,我都可以答應你,忙什麼呢?大少爺請坐,他獨自悶在肚子裏氣的難過,索性讓他和我說明白倒好。”

張文達問道:“幹文的怎麼樣,幹武的怎麼樣?”

龍在田道:“文的是你我各憑各的能耐,選定時候,選定地方,決個勝負;武的是你我兩人都得站在不能移動腳步的地方,憑證兩方的朋友,一個一刀對砍,誰先躲閃誰輸,誰先倒地誰輸。”

張文達聽了這武的幹法,倒嚇了一跳問道:“世間有這樣笨幹的嗎?”

龍在田笑道:“你說這幹法笨嗎?這辦法再公道沒有了。兩人都不許移腳,不許躲閃,輸贏一點兒不能含糊,不象幹文的有騰挪躲閃可以討巧。你不相信世問有這種笨幹法,我不妨拿點真憑實據給你看看。”

邊說邊解衣,脫出上身赤膊來笑道:“你看我這身上有多少刀瘢?”

張文達和盛大兩人看了他這赤膊,都不由得吐舌,原來兩肩兩膀及胸膛,大小長短的刀瘢,縱橫布滿了,長大的從刀縫裏生出一條紫紅色的肉來,凸起比皮膚高出半分,短小的便隻現出一條白痕。盛大指點著數了一數,竟在一百刀以上,問道:“你被人砍這麼多刀,還不倒地嗎?”

龍在田道:“我生平和人幹這個,已有二十多次了,頭頸上大腿下還多著呢!生平隻見一個狠手,他砍了我七十一刀。”

盛大問道:“你砍他多少呢?”

龍在田道:“我也砍他七十一刀,到七十二刀時他不能動了,我還是走回家。自己敷藥。這是我湖南上四府人最公道的決鬥法,最好釘四個木樁證河中間,坐劃船到木樁上去,每人兩腳踏兩個木樁,憑證的朋友坐在劃船上看殺,誰躲閃便誰先下水。”

張文達道:“這幹法不好,我跟你幹文的。”

龍在田哈哈笑道:“我也知道你隻夠幹文的,那還不是現成的嗎?你如今正要擺擂台,我隨便什麼時候,到台上來送給你打一頓好了,不過我現在還有話和你說,你在這公館裏拿五百塊洋錢一個月當護院,我把你的衣服被臥移動一下,並不曾偷去,你倒拚死拚活的要找我見個紅黑,這公館裏老太太、少奶奶被盜偷去值十多萬的珠翠,你反安閑得和沒事人一樣,當漢子的應該如此嗎?”

張文達羞愧得脹紅了紫豬肝色臉說道:“我心裏正急得和油煎火燒一般,哪裏還有一時半刻的安閑,無奈我初到上海來,對這種強盜,簡直摸不著門路,我也沒有法子,我若知道那強盜的下落,我還能顧自己的性命,不去捉拿他麼?”

龍在田點頭笑道:“你這倒是老實話,我如今知道那強盜的下落了,你肯拚著性命去拿麼?你我說了話要作數的,如果你的性命沒拚掉,卻給強盜走了,便不能算是你拚著性命拿強盜。”

張文達想了一想道:“我是不能上高的,倘若那強盜不和我交手,見麵就上高走了,卻不能怪我不拚命。”

龍在田道:“我們不是不講情理的人,隻要你不貪生怕死,便有辦法。”

張文達問道:“你知道那強盜現在哪裏?請你帶我去拿他,看我是不是一個怕死之徒。”

龍在田道:“你不用忙,此刻還早,我們去拿的時候,再給信你,對不起你,請你去外麵坐坐,我因有話和你大少爺商量,除你大少爺以外,不能有第二個人聽。”

張文達忽然現得很歡喜的對龍在田連作幾個揖道:“你龍爺能把這強盜查出來,帶我去捉拿,我心裏真快活,以後無論你龍爺教我怎樣,我都是心甘情願的。”

說畢,幾步跑出客廳去了。龍在田點頭笑道:“這是一條可憐的牛,隻能用他的氣力,除了氣力是一點兒用處沒有。”

盛大問道:“聽你剛才說話的口氣,好象已經查出下落來了,究竟事情怎麼樣?”

龍在田歎了一口氣道:“這強盜的本領實在太大了,我雖已自覺的確不錯,但還不敢下手,不過我已布置了不少的人在那強盜附近,今日就得請你同去捉他。”

盛大慌忙一躬到地說道:“謝謝你。這事我心裏感激,口裏倒沒有話可說。你知道我手上一點兒工夫沒有,不但不能幫著動手捉拿強盜,恐怕有我在旁邊,反而妨礙你們的手腳。”

龍在田搖頭道:“這事你也用不著謝我,實在合該那強盜倒黴,湊巧與我同在那一夜到這公館裏來,使我不能不管這回事,若不然,直到明年今日也不會破案。請你同去,並不是要你幫同動手捉拿他,隻因那強盜所住的地方,非有你不能進去。”

盛大聽了詫異道:“這話怎麼說?究竟那強盜是誰,住在哪裏,何以非我不能進去,難道是本公館的人偷了麼?”

不知龍在田說出什麼強盜來,且俟第七十四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