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一個男子漢要決意輕生,也是不容易的,禁不得一轉念想到將來五百元一月的幸福,輕生的念頭就立時消滅了。張文達心裏正在異常難過的時候,忽聽得遠遠一陣笑聲,接著有腳步聲越響越近。張文達細昕那笑聲,竟有大少爺的聲音在內,不由得急得一顆心亂跳,忽然一想不好,房門現在從裏麵閂著,若大少爺走來敲門,赤條條的身體,怎好下床開門?如今隻好趕快把門閂開了,仍躺在墊被下裝睡著。他的身法本來很快,溜下床抽開了門閂,回到墊被下麵衝裏睡著。果不出他所料,耳聽得大少爺一路笑著叫張教師,並在門上敲了幾下。張文達裝睡不開口,跟著就聽得推門進來哈哈笑道:“張教師還不快起來,你昨夜失竊了不知道麼?”
旋說旋伸手在張文達身上推了幾下。
張文達不能再裝睡了,故意翻轉身來,用手揉著眼睛問道:“少爺怎的起來這麼早?我昨夜的酒太喝多了,直到此刻頭腦還是昏沉沉的。”
盛大笑道:“你還不知道麼?你的被臥衣服到哪裏去了?”
張文達做出驚訝的樣子,抬頭向床上看了看道:“誰和我開玩笑,乘我喝醉了酒,不省人事的時候,把我的衣服、臥被拿去了,少爺睡在上房裏,如何知道我這裏不見了衣服?”
盛大向門外叫道:“你們把被臥、衣服拿進來吧!”
隻見兩個當差的,一個摟了被臥,一個摟了衣服走進來,拋在床上自去了。
張文達一見是昨日的新衣服,心裏早舒服了一半,連忙穿上下床說道:“我昨夜喝醉了酒,忘記閂門,不知是誰,將衣被拿去了,少爺從什麼地方得著的?”
盛大笑道:“你昨夜便不喝醉酒,把房門閂了,恐怕也免不了失竊。你知道這衣服、被臥在什麼地方?我昨夜並沒喝醉,房門也牢牢的關了,這被臥和衣服都到了我床上,我夫妻兩人都不曾發覺,直到我內人起床,才詫異道:‘我們床上是哪裏來的這些男子漢衣服?還有一床棉被,怎的也堆在我們床上?’
我聽了起來看時,認得是你的衣服、棉被,再看房門是上了洋鎖的,不曾開動,惟有一扇窗門,好象曾經推開過,沒有關好。我想這事除了龍溜子沒有旁人,我對你說這人不能得罪,你不相信,果然就來與你為難,你瞧你這扇窗門,不是也推開了嗎?”
張文達舉眼看盛大所指的一扇窗門,仿佛是隨手帶關的,離開半寸多沒關好,正待說幾句顧麵子的話,隻見屈師爺急匆匆走進來說道:“老太太不見了一串翡翠念珠,大少奶奶也不見了一朵珠花。”
盛大聽了隻急得跺腳道:“珠花不見了倒沒要緊,老太太的翡翠念珠丟了卻怎麼辦?”
張文達氣得哇哇的叫道:“少爺不要若急,周把式知道那小子的地方,我就去與他拚命,我不把失掉的東西討回來,也不活在世上做人了。”
盛大搖頭道:“我當初疑心是龍溜子幹的玩意,因為獨把你的衣服、被臥搬到我床上,好象龍溜子存心和你過不去,如今偷去老太太的翡翠念珠,我內人的珠花,這又不象是龍溜子的舉動。我和龍溜子雖沒有多深的交情,但是曾振卿和我非常要好,溜子斷不至為和你過不去,使我老太太著急。我老太太一生奉佛,樂善好施,誰也知道。溜子初來我家的時候,還向我老太太磕了頭,未必忽然這麼不顧情麵!”
張文達急得臉上變了顏色,險些兒哭了出來說道:“少爺這麼說來,更把我急煞了,若知道是龍溜子那混蛋幹的,我去撈著了他,不怕討不回來。少爺如今說不是他,公館裏這多個把式,這強盜卻專與我過不去,除了溜子那混蛋,難道還有旁人嗎?”
屈師爺道:“我也疑心這事,不是龍在田幹的。他是何等精明能幹的人,一般認識他的人,都說他家裏很富足,他豈肯在上海做這明目張膽的盜案?他縱然有心與張教師為難,翡翠念珠是我們老太太最珍愛的法物,珠花是我們大少奶奶所有首飾中最貴重的,都與張教師無幹。若說因張教師是在公館裏當護院,故意這麼幹,使張教師丟麵子,隻須偷去張教師的棉被、衣服,移到大少爺床上,就夠使張教師難受了,不為錢財,斷不至偷盜這兩樣貴重東西。”
張文達氣得雙眼突出,恨聲不絕的說道:“少爺和屈師爺都說不是龍在田偷去的,我不相信。我此刻就邀周把式同去找他,我這一隻飯碗打破了沒要緊,老太太和大少奶奶丟掉的東西,不能不找回來。我受的這口惡氣,不能不出。我還有一句話得和大少爺商量,我聽說上海巡捕房裏麵,有一種人叫做包打聽,這種包打聽與縣衙門裏的捕快一樣,查拿強盜的本領極大,倘若昨夜失掉的東西值不了多少錢,或是能斷定為龍在田偷去無疑,便用不著去陳報巡捕房,請包打聽幫忙,如今我以為非報巡捕房不可。”
盛大道:“你是初來上海的人,隻知道包打聽查拿強盜的本領極大,哪裏知道請他們出力是很不容易的。昨夜來的不是平常強盜,所來的決無多人,不能與平常盜案一概而論。
這回的案子,不是巡捕房裏普通包打聽所能破獲的。平常盜案,都免不了有四五個同夥的,搶得的贓物,有時因分贓不勻,內夥裏吵起來,給外人知道了,有時將贓物變賣,被人瞧出了破綻,並且那些當強盜的,多半是久居上海的無業流氓,包打聽對於他們的行動,早經注意,一遇有盜案發生,那般流氓便逃不出包打聽的掌握。昨夜這強盜如果是龍溜子倒好了,念珠和珠花盡管拿去了,我相信他是一時有意使你為難,終久是得退回給我的,若報巡捕房就糟了。”
張文達道:“少爺不是說他不會幹這事嗎?因為疑心不是他偷去的,所以我勸少爺報巡捕房。”
屈師爺道:“如遇到萬不得已的事,自不能不去報捕房,不過象昨夜這種盜案去報捕房,外國捕頭一定要疑心是公館裏自己人偷的,公館裏的丫頭老媽子,不待說都得到捕房裏去受嚴厲的審訊,便是這些把式,恐怕也不免要一個一個的傳去盤詰,為的夜間外邊的鐵門上了鎖,有兩個巡捕終夜不睡的看守,還有門房幫同照顧,無論有多大本領的強盜,是不能從大門進來的,後門終年鎖著不開,並沒有撬破的痕跡,強盜從何處進來呢?外國人不相信有飛簷走壁的強盜,報了巡捕房還是我們自己倒黴。”
張文達道:“這情形我不明白,既是如此,報巡捕房的話就無須說了。我就去找周把式,請他引我去會了龍在田再說。”
說著就往外走。
盛大喊道:“且慢!就這麼去不妥當。如今東西已經偷去了,我們也不用著忙,且把主意打定再去,免得再鬧出笑話來。”
張文達見這麼說,隻得止步回頭,問如何打定主意?盛大也不答話,隻叫人把周蘭陔叫來。周蘭陔一見盛大,即打千請安說道:“少爺白花錢養了我們這些不中用的飯桶,強盜半夜跑到公館裏來,盜去極值錢的東西,並且使老太太和大少奶奶受驚,我們這些飯桶,真是慚愧,真是該死!”
周蘭陔這番話,說得張文達臉上紅一陣紫一陣,隻恨房中沒有地縫可鑽入。盛大連忙說道:“這事怪你們不得,你們雖負了護院的責任,不過這強盜的本領非同小可,照昨夜那種情形,聽憑怎樣有本領的人當護院,除卻有前知的法術,便無處提防。我夜間睡覺,素來最容易驚醒,房中一有人走得地板響動,我少有不知道的,有時就輕輕的撩我的帳門,我也驚醒轉來。昨夜強盜到我房中,將張教師的衣服、被臥安放在我床上,我竟毫不知覺,這強盜的本領就可想而知了。我此刻找你來商量,龍溜子昨日上午在這裏,我正陪著他談話,湊巧張教師從外邊回來,我知張教師前天出外,是和你同去的,一夜不曾回來,我便猜想你們必是玩姑娘去了,張教師和我見麵的時候,隨口向他開了兩句玩笑,接著介紹他與溜子見麵,張教師還沒回來的時候,我已把在張園相遇的情形,向溜子說了,不料溜子與張教師談話不投機,各人搶白了幾句,我知道溜子輕身的本領是很有名的,不由得疑心他是畜意與張教師過不去,所以將張教師的衣服、被臥移到我床上,一麵丟張教師的臉,一麵使我知道。後來聽說老太太不見了翡翠念珠,我少奶奶也不見了珠花,我又覺得龍溜子不會在我家裏幹出這種事來。你和溜子有多年交情的,你覺得這事怎麼樣?”
周蘭陔沉吟了一會道:“這事實在是巧極了。昨日張教師因受了溜子的奚落,纏著要我引他去找溜子圖報複,溜子為人也是氣度小,受不了旁人半句不好聽的話。若專就這偷衣被的情形看來,不用疑心,一定是溜子幹的。但是溜子無論怎樣氣忿,也不至動手偷老太太、少奶奶的東西。我剛才去向老太太請罪,已在房中仔細偵察了一遍,房門沒有開動,窗戶外邊有很密的鐵柱,又有百葉門,裏麵有玻璃門,溜子輕身的本領雖好,然我知道他巧妙還不到這一步。少爺房裏和這間房裏,溜子是容易進來的,這事我不敢斷定是能幹的。不過如果是他幹的,我去會他時,談起來自瞞不了我,我知道溜子的性格,無處不要強,事情是他做的,那怕就要他的性命,他也不會不承認,隻對不知道他的人不說罷了。”
張文達道:“我原打算請你帶我同去的,因大少爺要和你先商量一番,如今既商量好了,我們便可前去。”
周蘭陔道:“你現在和我同去卻使不得,這事若果是他幹的,你可不要生氣,完全是為有你在這裏當護院的原故,你一和他見麵,不把事情更弄僵了嗎?”
張文達忍不住雙眉倒豎起來嚷道:“我不管事情僵不僵,他既跟我過不去,我就不能不使點兒厲害給他看。我真打不過他時,哪怕死在他手裏也甘心。”
周蘭陔搖頭道:“你去找他報仇,又是一樁事,我此去是為偵查昨夜的事,究竟是不是他幹的?萬一不是他幹的,你見麵三言兩語不合,甚至就動手打起來,打到結果,他還不知道有昨夜的事,豈不是笑活嗎?”
盛大道:“周把式的話不錯,你就去看他是如何的神情,再作區處。”
說著,自進裏麵去了。
盛大去後,公館裏所有的把式都走了來,一個個笑嘻嘻的問張文達昨夜不曾受驚麼?
張文達氣忿得不知如何才好,人家分明是善意的慰問,心裏盡管氣忿,口裏卻不能再說出誇大的話來。大家用過早點之後,周蘭陔獨自走到曾振卿家來,隻見曾振卿正在亭子樓中,和龍在田說笑得十分高興,見周蘭陔進來,連忙起身讓坐。曾振卿笑聞道:“聽說你們公館裏,新近花五百塊大洋一月,請了一個張教師,你們大少爺非常敬重他,每日帶他坐汽車吃花酒,並給他換了一身新的綢綾衣服,你們同在公館裏當把式,看了也不難過嗎?”
周蘭陔乘機笑道:“難過又有什麼辦法?我自己隻有這種本領,就隻能受東家這種待遇。一個人的本領大小,豈是可以勉強得來的嗎?”
龍在田笑問道:“你們那位闊教師,今天怎麼樣,沒有出門麼?”
周蘭陔知道這話問得有因,即指著龍在田的臉大笑道:“昨夜的勾當,果然是你這缺德的幹出來的,你真不怕氣死他。”
曾振卿笑道:“這事是我慫恿溜子幹的,今早起來,你們公館裏是如何的情形,你說出來給我們開開心。”
周蘭陔將早起的情形,細說了一遍道:“我們大少爺本疑心是溜子幹的。”
龍在田不待周蘭陔說下去,急跳起來問道:“怎麼說呢?你們老太太昨夜丟了一串翡翠念珠嗎?大少奶奶也不見了珠花嗎?你這話真的呢,還是開玩笑的呢?”
周蘭陔正色道:“這般重要的事,誰敢開玩笑!據我們大少奶奶說,珠花不過值三四千塊洋錢,算不了什麼,那串翡翠念珠,計一百零八顆,沒有一顆不是透綠無瑕的,曾有一個西洋人見了,願出十萬塊洋錢買去,老太太說,休說十萬,就有一百萬塊錢,全世界也找不出第二串來。”
龍在田急得連連跺腳道:“這還了得,我這回開玩笑,竟開出這麼大亂子來,我如何對得起他們老太太,我龍在田就要搶劫,就窮困死了,也不至去搶盛老太太的貴重東西。”
曾振卿在旁也驚得呆了。周蘭陔道:“我們大少爺和我也都覺得這事不象是你溜子幹出來的,不過事情實在太巧了,怎麼不先不後就有這個能為比你還大的人,給你一個馬上打屁,兩不分明呢?”
曾振卿道:“既然出了這種怪事,我兩人今天倒非去盛家走一趟不可。我們去把話說明白,並得竭力替他家將這案子辦穿才好,不然,象蘭陔和我們有交情,知道我們的品行還罷了,在不知道你我的人,誰肯相信你不是見財起心,順手牽羊的把念珠、珠花帶了出來?”
龍在田點頭道:“我一定要去走一趟,不過這事倒使我真個為難起來,據我想做這案子的,必是一個新從外道來的好手,並且是一個獨腳強盜,表麵上必完全看不出來。”
周蘭陔道:“這是從何知道的?”
龍在田道:“盛公館裏麵,值錢的東西,如珠翠、鑽石之類,誰也知道必是很多的,這強盜既有本領,能偷到這兩件東西,難道不能再多偷嗎?這種獨腳強盜的行徑,大概都差不多,盡管這人家有許多貴重東西,他照例隻揀最貴重的偷一兩件,使人家好疑心不是強盜,甚至誤怪家裏的丫頭、老媽子,他便好逍遙法外。這種強盜是從來不容易破案的。昨夜倘若不是有我去與張文達開玩笑,他老太太和大少奶奶,還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才發覺不見了這麼貴重的東西,便是發覺了,也決不至就想到有大盜光臨了,因為門窗關好了不曾動,各處都沒有被盜的痕跡,不疑心丫頭、老媽子卻疑心誰呢?若是上海在圈子裏麵的朋友做的案子,不問是那一路的人,我都有把握可以辦活。”
周蘭陔道:“本埠圈子裏的朋友,不用說沒有這樣本事的人,便有也不會到我們公館裏下手。你們兩位肯去公館裏看看很好,並不是為去表明在田哥的心跡,這事非有兩位出頭幫忙,是沒有物還教主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