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達遂跟著盛大少爺,錄車到李九公館來。李、盛兩家本有世誼,平時彼此來往,甚為密切,都不用門房通報,照例直向內室走去。這日盛大少爺雖然帶著張文達同來,但自以為不是外人,仍用不著通報,隻顧引張文達向裏走,不到十幾步,一個老門房追上來陪笑說道:“大少爺不是想看我們九爺麼?今天隻怕不行,這一個星期以來,我們九爺吩咐了,因現在家裏有要緊的事,無論誰來都不接待,實在對不起大少爺,請改日再來,或是我們九爺來看大少爺。”
盛大少爺詫異道:“你九爺近來有什麼緊要的事,值得這麼大驚小怪,我不相信,若在平時,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早已跑到裏麵去了,今天既是他有事不見客,我不使你們為難,你快進去通報,我也有要緊的事,非見他不可。”
老門房知道盛、李兩家的關係,不敢不進去通報,一會兒出來說:“請”。盛大少爺帶張文達,直走進李九少爺平日吸大煙的內客房,隻見李九正獨自躺在榻上吸煙,將身軀略抬了一抬,笑道:“你有什麼要緊的事,非會我不可?”
盛大笑道:“你隻在房間裏,照例每日都是坐滿了的客,我們來往十多年,象今日這般清靜,還是第一次。我今日特地介紹一個好漢來見你,並且有要緊的話和你商量。”
說著引張文達會麵,彼此不待說都有幾句客套話說。盛大將在張園無意中相遇的情形,及安排擺擂台的事說了一遍道:“我知道霍元甲前次在張園擺擂台的時候,你很肯出力替他幫忙,如今張文達擺擂,你衝著我的麵子,也得出頭幫忙,方對得起我。”
李九道:“你知道我的性格,是素來歡喜幹這些玩意兒的,盡管與我不相識的人,直接來找我,我都沒有不出頭幫忙的道理,何況有你介紹呢!不過這番卻是事不湊巧,正遇著我自己有關係十分重要的事,已有一星期不曾出門,今日才初次接見你們兩位。我的事情不辦了,哪怕天要塌下來,我也不能管,這是對不起你和張君,然又沒有法設的事。”
盛大道:“你究竟是為什麼事這麼重要?怎的我完全沒聽得說。”
李九笑道:“你為要擺擂台,正忙得不開交,沒工夫到我這裏來,我又沒工夫找你,你自然未聽得說。”
盛大臉上露出懷疑的樣子問道:“你我這們密切的關係,什麼重要的事,難道不能對我說嗎?你萬一不能出頭幫忙,我也不勉強你,你且把你這關係十分重要的事說給我聽。”
李九沉吟道:“我這事於我本身有極大的關係,於旁人卻是一點兒關係沒有。以你我兩家關係之密切,原無不可對你說之理,隻是你得答應我不再向外人說,我方敢說給你聽。”
盛大正色道:“果然是不能多使人知道的事,我豈是一個不知道輕重的人,竟不顧你的利害,拿著去隨口亂說嗎?”
李九點頭道:“你近來也看報麼?”
盛大道:“我從來不大看報的,近來報上有些什麼事?”
李九道:“我這重要的事,就是從報上發生出來的。在十天以前,我看報上的本埠新聞欄內記載了一樁很奇特的事,記三洋涇橋的鴻發棧十四號房間,有一個四川人叫王國楨的住著,這人的舉動很奇怪,時常出外叫茶房鎖門,不見他回來,房門也沒開,他卻睡在床上,除了一個包袱之外,沒有一件行李,而手頭用錢又異常揮霍,最歡喜叫許多姑娘到房裏唱戲,陪著他開心尋樂,隻是一到半夜,就打發這些姑娘回去,一個也不留。他叫姑娘是開現錢,每人五塊,今天叫這幾個,明天叫那幾個,叫過的便不再叫。有些生意清淡的姑娘,因見他叫一個條子有五塊現洋,當然希望他再叫,有時自己跑來,想得他的錢,他很決絕的不作理會。他身上穿的衣服,每天更換兩三次,有時穿中國衣服,有時穿洋服,僅帶了一個小小的包袱,並無衣箱,又沒人看見他從外麵提衣服進來,在那客棧裏住了好些日子,更不見他有朋友來往,連同住在他隔壁房間裏的客,因見他的舉動太奇怪,存心想跟他打招呼,和他談談,他出進都低著頭,不拿眼睛望人家,使人家得不著向他招呼的機會,因此帳房茶房都很注意他。有兩次分明見他關門睡了,忽然見他從外麵回來,高聲叫茶房開門。
茶房就將這情形報告帳房,帳房為人最膽小,恐怕這種舉動奇怪的人,或者幹出什麼非法的事來,使客棧受拖累,忍耐不住,就悄悄去報告巡捕房。巡捕頭說:“這姓王的沒有擾亂治安及其他違法的行為,我巡捕房裏也不便去幹涉他。不過他這人的舉動,既這麼奇怪,我們得注意他的行為,你回去吩咐茶房留心,等他出門去了就快來送信給我。我們且檢查他那包袱裏麵看是些什麼東西?”
帳房答應了回來,照話吩咐了茶房,但是一連幾日,不見姓王的出去,茶房很著急。這日,茶房從玻璃窗縫向房中偷看,隻見房中沒有姓王的蹤影,帳門高掛,床上也空著無人,遂故意敲門叫王先生,叫了幾聲也無人答應,忙著告知帳房去喚巡捕。外國人帶著包打聽匆忙跑到鴻發棧,各人擎著實彈的手槍,儼然和捉強盜一樣,用兩個巡捕把看守著前後門,其餘的擁到十四號,教茶房開了房門,走到房中一看,最使人一落眼就不由要注意的,就是在靠窗戶的方桌底下,點了一盞很小的清油燈,僅有一顆豆子大小的燈光。油燈前麵安放著一個白色搪磁麵盆,盆內承著半盆清水。外國人先從床上取出那包袱來,打開看裏麵,隻有兩套黑綢製的棉夾衣褲,小衣袖、小褲腳,仿佛戲台上武生穿的,此外有兩雙鞋襪,一條丈多長的青絹包巾,旁的什麼也沒有。
外國巡捕頭因檢查不出違禁犯法的證據,正在徘徊,打算在床上再仔細搜查,忽見王國楨陡然從外麵走了進來喝問道:‘你們幹什麼,我不在房裏,你們無端跑到我房裏來?’
巡捕頭懂得中國話,見是王國楨進房來責問,便用手槍對著王國楨的胸膛說道:‘不許動。我問你:你是哪省人,姓什麼?到上海來幹什麼的?’
王國楨搖手笑道:‘用不著拿這東西對我,我要走就不來了。我是四川人,姓王,到上海來訪朋友的。’
巡捕頭道:‘你到上海來訪朋友,這桌下的油燈點著幹什麼的?’
王國楨道:‘這油燈沒有旁的用處,因夜間十二點鍾以後,這客棧裏的電燈便熄了,我在家鄉的時候,用慣了這種油燈,所以在這裏沒有電燈的時候,還是歡喜點油燈。’
巡捕頭問道:‘半夜點油燈還有理由,此刻是白天,為什麼還點著呢?並為什麼安放在桌子底下呢?’
王國楨道:‘因在白天用不著,所以安放在桌子底下,端下去的時候,忘記吹滅,直到現在還有一點兒火光。’
巡捕頭問道:‘油燈前麵安放著一個麵盆幹什麼呢?’
王國楨道:‘麵盆是洗麵的,除了洗麵還幹什麼?’
巡捕頭這時放下了手槍問道:‘同你住在這客棧裏的,大家都說你的舉動奇怪,你為何叫茶房鎖了門出去,一會兒不待茶房開門又睡在房裏。有時分明見你睡了,不一會又見你從外麵進來,這是些什麼舉動?’
王國楨反問道:‘與我同住的客,是這麼報告巡捕房嗎?’
巡捕頭道:‘報捕房的不是這裏的客,我們向這些客調查,他們是這麼說。’
王國楨笑道:‘哪裏有這種怪事?我是一個人住在這客棧裏,與同住的都不認識,所以出進不向他們打招呼,他們有時見我出外,不曾見我歸來,這是很平常的事,沒有什麼希奇。’
巡捕頭聽了沒有話可問,同來的中國包打聽,覺得這人的形跡太可疑,極力慫恿捕頭將王國楨帶到捕房去,王國楨也不反抗,就連同包袱帶到捕房去了。報上本埠新聞欄內載了這回事,我看了暗想這王國禎的行為雖奇怪,然是一個有能耐的人,是可以明白斷定的了。他叫姑娘玩,不留姑娘歇,尤其是英雄本色。他一個四川人被拘捕在捕房裏,據報上說他又沒有朋友來往,在捕房不是很苦嗎?並且我們都知道捕房的老例,不論捕去什麼人,出來都得交保。他一個四川人有誰去保他呢?我心裏這麼一想,就立刻派人去捕房替他運動。還好,捕房不曾查出他什麼可疑的案子來,準其交保開釋,我便親到捕房將他保了出來,此刻留在舍下住著。承他的好意,願意傳授我一些兒技藝,我覺得這種有真本領,人品又很正派的人,實不容易遇著,既遇著了豈可當麵錯過?因此我寧可排除一切的事,專跟著他學點兒技藝。”
盛大聽了喜得跳起來問道:“王先生在府上,你不能介紹給我見一麵麼?我也是多年就想親見這種人物,那日的報我若看見,我也必親自去討保。”
李九道:“要介紹給你見麵很容易,隻是他不在家的時候居多,他出門又不向人說,我派定了兩個當差的專伺侯他,他一個也不要。他的舉動真是神出鬼沒,令人無從捉摸。我四層樓上不是有兩個房間,前麵一間做佛堂的嗎?佛堂後麵那間空著沒有人住,王先生來時,就選擇了那間房,獨自住著。我為要跟他學東西,特地在三層樓布置了一間房,王先生上樓下樓,非得走我房中經過不可。我又專派了一個很機警的當差,終日守在樓梯跟前,留心他上下。昨日我還沒起床,就問王先生下樓去沒有,當差的說沒有。我就起來安排上樓去,正在洗臉的時候,忽聽得底下有皮靴走得樓梯聲響,看時竟是王先生從下麵走了上來。
我就問王先生怎的這麼早出外,王先生道:‘我忘記了一樣東西在房裏,你同我上樓去取好麼?’
我自然說好,胡亂洗了臉就跟著他上樓,隻見房門鎖了,王先生從懷中掏出鑰匙給我道:‘你開門吧!’
我把鎖開了推門,哪裏推的動呢?我自信也有相當的力氣,但那門和生鈥鑄成的一樣,休想撼動分毫。離門不遠有一個玻璃窗,我便跑到窗跟前,向裏麵窺看,隻見房中的桌椅都靠房門堆疊著,對佛堂的房門也是一樣,一個床鋪和兩張沙發堵了。我說:‘這就奇了,前後房門都被家具堵塞,窗門又關閉得緊緊的,先生卻從哪裏出來的呢?’
王先生笑道:‘你不用問我從哪裏出來的,你隻打主意看應從哪裏進去?’
我說:‘這玻璃可以敲破一片,就可伸手進去,把窗子的鐵閂開了,開了窗門,還怕不得進去嗎?’
我當下用衣袖包了拳頭,打破了一片玻璃,伸手開了鐵閂,以為這窗門必然一推就開了,誰知道也和生鐵鑄成的一樣,仍是撼不動分毫,再看窗子裏麵,並沒得家具堵塞,隻得望著王先生發怔。王先生笑道:‘你不可以伸進頭去,看窗縫裏有什麼東西嗎?’”
不知李九伸進頭去,看出窗縫裏有什麼東西,且俟第七十三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