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張文達睜眼教大家看他身上的皮肉,大家湊近前看時,隻見兩條胳膊,自肩以下直到手指,和胸脯頸項,筋肉一道一道的突起來,就如有百十隻小耗子,在皮膚裏麵走動的一般,隻見得他這身體,比初脫衣時要粗壯一倍以上,大家都不由得稱奇。張文達道:“各位爺們誰的氣力最大,請來捏捏我的皮膚,渾身上下,不拘什麼地方,隻要能捏得動分毫,便算是了不得的氣力。”
當下便有一個身體很壯實的人,一麵捋著衣袖,一麵笑道:“讓我來試試,你通身的皮膚,沒一處可以捏得動嗎?”
說著,就伸手用兩個指頭,先捏張文達的眼皮,捏了幾下,雖不似鐵石一般的堅硬,但是用盡所有的力量,一點兒也捏不起來,接著就左邊脅下再捏,也捏不動,不由得吐舌搖頭對大家說道:“這位張教師的本領,實在高強,佩服佩服!”
顧四少爺笑向這人道:“看你倒也象是一個內行,怎的從來不曾聽你談過武藝?我們時常在一塊兒玩耍,還不知道你也會武藝。”
這人連連擺手道:“我哪裏懂得什麼武藝,因為看見有許多小說上,寫練金鍾罩、鐵布衫工夫的人,惟有眼皮脅下兩處,不容易練到,這兩處練到了,便是了不得的本領,所以我揀他這兩處捏捏。”
張文達很得意的說道:“渾身皮膚捏不動,還算不了真工夫,要能自己動才是真工夫,請各位爺們再看吧。”
說時,揮手示意教大家站在一邊,騰出地方來。張文達繞圓圈走著,伸拳踢腳的鬧了一陣,然後就原處立著,招手對剛才捏皮膚的這人說道:“請你摸我身上,隨便什麼地方,摸著就不要動。”
這人一伸手就摸在張文達背上,一會兒就覺得手掌所摸著的皮膚一下一下的抽筋,就和牛馬的皮膚,被蚊蟲咬得抽動一樣,並現得很有力量,隨即將手移換了一處,也是如此。張文達笑問道:“你摸著覺得怎樣?”
這人大笑道:“這倒是一個奇怪的把戲,怎麼背上的皮,也自己會動呢?”
這些人聽了,各人都爭著伸手來摸,張文達道:“隻能一個一個的摸,不能全身同時都動,各人得輪流摸了。”
幾個姑娘茬旁看著,也都想摸摸。盛大少爺指著一個衣服最漂亮、神氣最足的對張文達笑道:“這就是你在外麵說的花姑娘,顧四少爺的心肝寶貝。你得好好的用力多動他幾下,和你要好的這個金芙蓉,你更得結實多動幾動。”
說得滿房人都笑起來。房中的一一都摸過之後,無不稱奇道怪,盛大少爺異常高興的說道:“今日天氣很冷,張教師快把衣服穿起來,幾天過去,便得上擂台去現本領,不可凍病了,使我們沒得好玩意兒看。張文達穿好了衣服,盛大少爺又帶他到自己相好的老七家裏,玩了一會,並約了明晚在這裏擺酒,直玩到半夜才帶他回公館歇宿。
次日早起,屈師爺便引著幾個把式到來,給張文達介紹。其中有一個四川人,姓周名蘭陔的,年紀已有五十多歲,武藝雖極尋常,但是為人機警,成年後便出門闖蕩江湖,歡喜結交朋友,兩眼所見各家各派的工夫甚多。不問哪一省有武藝的人,隻要在他跟前隨便動手表演幾下,他便知道這人練的是哪一家工夫,已到了何種程度。他在長江一帶也有相當的聲名,卻從來沒人見他和人交過手,並沒有人會見他表演過武藝,就因為見他每每批評別人的武藝,無不得當,一般受批評的,自然佩服他,稱讚他,認定他是一個會武藝的。盛大少爺聞他的名,請到家裏來,已有好幾年了,自從他到盛公館以後,就倡一種把式不打把式的論調,並且大家預備對打的手法,遇著大少爺高興,吩咐他們撮對兒廝打,看了取樂的時候,便打的非常熱鬧,彼此不致受傷。他在眾把式中,是最有心計的一個。昨日屈師爺在浴春池對張文達說的那些話,就是周蘭陔授意。這時經屈師爺介紹見麵後,周蘭陔即拱手對張文達說道:“久仰老大哥的威名,想不到今日能在一塊兒同事,真是三生有幸。聽我們這位師爺說,老大哥安排在上海擺一座擂台,這事是再好沒有的了。大概也是和霍元甲一般的擺一個月麼?”
張文達道:“擺多少日子,我倒隨便,隻要把霍元甲打翻了,擺也得,不擺也得。少爺高興教我多擺些時,我左右閑著沒事幹,就多玩玩也好。”
周蘭陔點頭道:“多擺幾日,我們少爺自然是高興的,不過照霍元甲所擺的情形看起來,就怕沒有人來打。入場不賣票吧,來看的人,必多得水泄不通,賣票吧,又恐怕沒人上台來打,看的人白花錢,除一座空台而外,什麼也沒得看。”
張文達道:“人家不肯來打,是沒辦法的。”
周蘭陔笑道:“有人是看的白花錢,沒人看是我們自己白花錢。在霍元甲擺擂台的時候,我就想了個敷衍看客的方法,隻因我並不認識霍元甲,懶得去替他出主意。老大哥如今是我們自家人,擂台又是我們少爺作主擺設的,我不能不幫忙。我們同事當中,現在有好幾個是曾在江湖上賣藝的,很有不少好看的玩意兒,大十八般、小十八般武器都齊全,每天兩三個鍾頭,如有打擂的人上台,不妨少玩幾樣,倘沒人打時,我們還可以想出些新花頭來,務必使看客歡喜,不知老大哥的意思怎樣?”
張文達道:“不錯,便是我們自家人,也可以上台打擂,無論如何,我們這一座擂台,總得比霍元甲的來得熱鬧。”
周蘭陔道:“我們自家人上台打擂,不能就這麼糊裏糊塗的打,得排好日期,每日隻一個或兩個上台,我們在公館裏便要把如何打的手法,編排妥當,打起來才好各盡各的力量,使人瞧不出破綻來。若不先把手法排好,兩邊都存著怕打傷人及自己受傷的心思,打的情形一定不好看。”
張文達忽然想起屈師爺在澡堂說的話來,便答道:“周大哥確是想的周到。我幾年前在山東,最喜找人動手,並且非打贏不可,近年來已完全沒有這種念頭了。至於我們此刻在一塊兒同事的朋友,偶然鬧著玩,哪怕就說明教我摜幾個跟鬥,我也情願,不過在擂台動手,情形就不同了。我本人是打擂的,還不甚要緊,如今我是擺擂的,隻能贏不能輸,輸了便照例不能再出台。承諸位同事的老哥,好意替我幫忙,我怎好教諸位老哥都輸在我手裏呢?”
周蘭陔道:“這卻毫無妨礙,一來老大哥的能耐,實在比我們高強,輸給老大哥是應該的,二來在認識我們的,知道我們是同事,幫忙湊熱鬧,老大哥當台主,打贏我們也是應該的,不認識我們的看客,不知道是誰,於我們的聲名絕無妨礙。”
張文達向眾把式拱了拱手道:“諸位老哥肯這麼替我幫忙,我真是感激,除了在公館裏同事的諸位老哥而外,不知還有多少工夫好的人,和我們少爺來往?”
屈師爺道:“和我們少爺熟識及有交情的人極多,時常到公館裏來看少爺的也不少,如上海最有名的秦鶴岐、彭庶白及程舉人、李九少爺一班人,平時都不斷的來往。近來又結交了兩個湖南的好漢,一個長沙人柳惕安,一個寶慶人龍在田。聽得少爺說,柳惕安的法術武藝,都少有能趕得他上的,年紀又輕,模樣兒又生得威武,隻是不大歡喜和江湖上的朋友來往。龍在田卻是在江湖上有聲望的,聽說他能憑空跳上三丈高的房簷,江湖上替他取了個綽號叫做‘溜子’,湖南人的習慣,忌諱‘龍’字,普通叫龍為‘溜子’,又叫‘絞舌子’,加以龍在田的行動矯捷,騰高跳下,宛然和龍一樣,所以這溜子的綽號,很容易的就在江湖上叫開了。這人在長沙各埠,隨處勾留,手頭異常揮霍,江湖上窮朋友受他周濟的很多,此番才到上海不久,不知何人介紹與我們少爺認識了,來往很為親密。此外還很多,並有我們不知道姓名的,少爺既有肯作主替你擺擂台,料想那些會武藝的朋友,自然都得給你介紹。”
張文達還待問話,盛大少爺已走了進來,含笑向這幾個把式說道:“張教師的本領這麼高強,是你們當把式的人不容易遇著的。如今你們都是自家人了,誰勝誰敗,都沒有關係,何不大家打著玩玩呢?”
張文達明知道這些把式,不願意打輸了使東家瞧不起,所以一再當麵表示,並答應在擂台上極力幫忙。他在這正需用有人幫忙的時期,自然樂得做個順水人情,遂搶先答道:“大少爺的眼力好,福氣大,留在公館裏的都是一等好漢,正應了一句俗話:“出處不如聚處‘,我山東出打手,是從古有名的,但是我在山東各府縣訪友二十多年,還不曾見過有這麼多的好漢,聚做一塊兒,象這公館的。”
盛大少爺望著這些把式得意道:“我本是揀有聲名的延請到公館裏來,卻不知怎的,教他們去打霍元甲,他們都不願意去。”
張文達道:“憑白或無故的教他們去打,他們自是不願意去,倘若他們有師兄弟徒弟,受了霍元甲的欺負,他們便不肯放霍元甲一個人在這裏猖獗了。”
眾把式聽了,都不約而同的拍著大腿道:“對呀!我們張教師的活,真有見識,不是有本領、有閱曆的人說不出。”
周蘭陔道:“出頭去打擂台的,多半是年輕沒有聲名的人,一過中年,有了相當的名望,就非有切己的事情,逼著他出頭,是決不肯隨便上台的。”
盛大少爺道:“照這樣說來,將來我們的擂台擺成了,除了霍元甲以外,不是沒有人來打了嗎?”
周蘭陔道:“這倒不然,如今年輕人練武藝的還是很多。霍元甲的擂台擺一個月,有許多路遠的人,得了消息趕到上海來,擂台已經滿期收了,我們張教師接著擺下去,我猜想,打擂的必比霍元甲多。我有一個意見,凡是上台打擂的,不一定要先報名,隨來人的意思,因有許多人心裏想打,又恐怕勝敗沒有把握,打勝了不待說可以將姓名傳出來,萬一打敗了,弄得大眾皆知,誰還願意呢?所以報名簽字這兩項手續,最好免除不用,想打的跳上台打便了,是這樣辦,我包管打的人必多。”
盛大少爺道:“你們大家研究,定出一個章程來,我隻要有熱鬧看,怎麼好怎麼辦。”
當下大家商議了一會。飯後,盛大少爺又帶著張文達出門拜客,夜間並到長三堂子裏吃花酒,又把那個金芙蓉叫了來。張文達生平哪裏嚐過這種溫柔鄉的味道,第一日還勉強把持,不能露出輕狂的模樣,這夜喝上了幾杯酒,金芙蓉拿出迷湯來給他一灌,就把他灌得昏昏沉沉,差不多連自己的姓名、籍貫都忘記了。隻以上海的長三,不能隨便留客歇宿,若是和麼二堂子一般的,花幾塊錢就可以真個銷魂,那麼張文達在這夜便不肯回盛公館歇宿了。次日,盛大少爺對張文達道:“巡捕房的擂台執照,今日本來可以領出來的,無奈今日是禮拜六,午後照例放假,明日禮拜也不辦公,大約要後天下午才領得出來,但是報上的廣告,今日已經登載出來了,入場券已印了五萬張,分五角和一塊兩種,如果每日有人打擂,一個月打下去,就這一項收入,也很可觀了。你此刻若要錢使用,可向屈師爺支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