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回 胡麗珠隨父親訪友 張文達替徒弟報仇(3 / 3)

霍元甲兀然立著不動笑道:“你且變化一兩種給我看看。”

秋野隨將右手一緊,右肩向霍元甲左脅下一靠,右腳踏進半步,往左邊一掃,身軀跟著往右邊一趔,打算這一下將霍元甲揪翻。

霍元甲本來站著不動,聽憑他掀扭擺布,應該容易如願掀翻。無如秋野本身的實力,究竟有限,霍元甲等到秋野全部使勁的時候,隻將左腳向後稍退半步,左肩同時向後一撤,順著秋野一趔之勢,右手朝秋野左膀一推,險些兒把秋野栽了一個跟鬥。虧得秋野的身手尚快,立時改變了方式,趁著身軀向前栽下的當兒,左手一把搶著霍元甲的右腿,全身陡然向霍元甲身後躺下,左肩剛一著地板,右腳已對準霍元甲右脅,倒踢進去。

這種動作非常敏捷,若換一個本領略低的人,象這種出人意外的打法,確是不易對付。

霍元甲卻不慌不忙的,讓秋野的腳踢進脅下,隨手一把夾住。此時兩人的形勢,成了一顛一倒,各人抱位各人一腿。秋野右腿既被夾住,動作真快,左腿已收縮回來,身體朝地下一翻,左腳向霍元甲右腿彎一點,兩手撐在地板上,猛力往前一躥,右腳已離了霍元甲的右脅,不過一隻皮靴還在脅下,不曾抽得出來。霍元甲忙拿了皮靴,送給秋野笑道:“秋野先生的本領,實在了不得。這種皮靴,本來不能穿著摜交,柔道的方法,和小摜交一樣,當然也是不宜穿皮靴的,請穿上吧,佩服佩服!”

秋野早已跳起身來,接過皮靴,邊穿邊問道:“霍先生看我這柔術,是不是和摜交一樣呢?”

霍元甲點頭道:“先生剛才所使出來的身法、打法,正是我中國的小摜交。摜交有兩種,一種叫大摜交,一種叫小摜交,都是從蒙古傳進關來的。清朝定鼎以後,滿人王公貝勒,多有歡喜練摜交的。禦林軍內,會摜交的更多。後來漸漸的城內設了摜交廠,禦林軍內設了善撲營,每年蒙古王公來北京朝貢,必帶些會摜交的來,和善撲營鬥勝負。聽前輩人說。這種勝負的關係最大。蒙古王公帶來的人鬥輸了便好,心悅誠服的知道天朝有人物,不敢生不朝貢之心,倘若善撲營的人鬥輸了,蒙古王公便起輕視天朝之意,所以這種比賽,是非同小可的事。小摜交中多有躺在地下用腳的方法,大摜交不然,大摜交的手法,比小摜交多而且毒。”

秋野經過這一次比試之後,覺得霍元甲並不可怕,方才自己沒得著勝利,而且被夾落了一隻皮靴,似乎失了麵子,從新將左腳皮靴帶係緊說道:“我不曾見過大摜交,想請霍先生做幾種大摜交的姿勢給我看看,好麼?”

霍元甲這時已知道秋野的能力及柔術的方法了,沒有使秋野失敗的心思,遂含笑說道:“剛才累了,請休息吧,過幾天再做給先生看。”

秋野哪裏肯呢?連連搖手說道:“我一點兒不覺累,我們練柔術的時候,每次分期考試起來,三人拔、五人拔,時常繼續不休息的打到兩、三小時之久,因為三人拔是一個人繼續打三個人,五人拔是繼續打五個人,象剛才不過一兩分鍾,算不了什麼!霍先生的貴體雖不宜勞動,然象這樣玩玩,我敢保證沒有妨礙。”

霍元甲見這麼說,也隻得答應。

秋野又走過來,方將兩手一伸,霍元甲已用左手接住秋野右手,身體往下一蹲,右膀伸進秋野胯下,一伸腰幹,早把秋野騎馬式似的舉了起來,接著,左手往左邊微微帶了一下,說道:“若是真個要決勝負,在這時候就得毫不躊躇的,向這邊一個大翻身,你便得頭衝下腳衝上,倒栽在一丈以外,工夫好的方可不受重傷,工夫差的說不定就這麼一下送了性命。”

秋野此時右手閑著,原可對霍元甲的頭頂打下,隻因全身騎在霍元甲臂膀上,恐怕這一拳打下,惱得霍元甲真個使出那大翻身的打法來,失麵子尚在其次,恐怕摔傷要害,隻好騎在臂膀上不動,勉強笑著說道:“好啦!請放下吧!”

霍元甲若是和沒有交情及不知道品性的本國人,是這般比試,將舉起的人放下的時候,至少也得拋擲數尺以外,以免人家在落地後猛然還擊一手,此番因是日本人,又覺得秋野來意表示非常懇切,並且雙方都帶著研究性質,不是存心決勝負,比能耐,以為秋野斷不至有趁落地時還擊的舉動,聽秋野說出請放下的話,即將臂膀一落。不料秋野雙腳剛一點地,右手已一掌朝霍元甲胸前劈下,出其不意,已來不及避讓,隻得反將胸脯向前挺去,笑喝一聲“來得好!”

秋野這一掌用力太猛,被挺得不及退步,一屁股頓在地板上,渾身都震得麻了。霍元甲連忙雙手扶起笑道:“魯莽,魯莽!”

秋野滿麵羞慚的,拍著身上灰塵說道:“這大摜交的方法,果是我國柔術中沒有的,將來我與霍先生來往的日子長了,得向霍先生多多請教。我學了回國之後,還可以把現在柔術改良。”

霍元甲點頭道:“這大摜交的方法,如果傳到你貴國去,隻須十年,我敢說我國摜交廠、善撲營的人,都敵不過貴國的柔術家。”

秋野聽了,吃驚似的問道:“霍先生何以見得?”

霍元甲道:“我雖不曾到過日本,但是常聽得朋友閑淡,日本人最好學,最喜邀集許多同好的人,在一塊兒專研究一種學問,有多少學問是從中國傳過去的,現在研究得比中國更好。即如圍棋一門,原是中國的,一流傳到日本之後,上流社會的人都歡喜研究,去年聽說有一個日本圍棋好手,姓名叫做什麼瀨越憲作,到中國來遊曆,在北京、天津、上海及各大埠,和中國最有名的圍棋名人比賽,不僅全國沒有能賽過他的,並沒一個能與他下對子的。我當時以為那個瀨越憲作必是日本第一個會下圍棋的人,後來才知道他在日本圍棋界中,地位還剛升到四段。日本全國比他強的,很多很多。”

秋野笑道:“瀨越是我的朋友,他的圍棋在敝國的聲名很大,能力比他強的確是很多,不過摜交與圍棋不同,貴國練摜交的人多,下圍棋的人少,本來無論何種學問,組織團體研究,比較個人研究的力量大些。貴國從來對於圍棋,沒聽說有象敝國一樣,聚若幹好手在一塊兒,窮年累月研究下去的。至如摜交則不然,我縱承霍先生的盛意,將大摜交的方法傳授給我,我能實在領略的,至多也不過十分之五六,回國後無論如何研究,斷不能勝過中國。並且我還有一種見解,不知道霍先生及諸位先生的高見怎樣,我覺得現在世界各國,輪軌交通,不似幾十年前,可以閉關自守,不怕外國侵略,西洋各國的科學武器,遠勝東亞各國,我們東亞的國家,要想保全將來不受西洋人的侵略,我日本非與中國實行結合不可。中日兩國果能實行結合,彼此都有好處。如今我國有識之士,多見到了這一層,所以允許中國送多數的學生,到日本各學校及海陸軍留學。若霍先生以我這見解為然,必願意把大摜交的方法傳授給我,使我日本的柔術更加進步。”

彭庶白聽了,忙答道:“我平日正是這般主張,中日兩國倘能真心結合,無論歐美各國如何強盛,也不能占東亞的便宜。秋野先生這見解極對。”

秋野見彭庶白讚成他的話,很高興的穿了衣服,殷勤問霍元甲,帶回的藥服完了沒有?霍元甲也穿好了衣,將藥瓶取出交還秋野道:“已按時服完了,因身體上不覺得有什麼不舒適,我打算暫時不服藥了,橫豎暫時不能清靜休養。”

秋野搖手笑道:“這裝藥水的瓶子用不著退還,今天在這裏叨擾的太久了,改日再來領教。”

說畢,欣然作辭而去。

秋野走後,農勁蓀問霍元甲道:“四爺覺得秋野這人怎樣?”

霍元甲道:“他的品性怎樣,我和他才會過兩麵,不敢亂說,隻覺得他想與我拉交情的心思很切,目的大半是為要與我研究武藝。有一樁事,可以看出他這人的氣度很狹小。我方才一手舉起他的時候,原不難隨手將他拋到幾尺以外,為的他是個日本人,特別對他客氣些,誰知道他竟乘我不備,猛劈我一掌。他這人的氣度,不是太狹小嗎?”

農勁蘇笑道:“日本人氣度狹小,不僅這秋野一人,普通一般日本人,氣度無不狹小的。而且普通一般日本人,說話做事,都隻知道顧自己的利益,不知道什麼叫做信義,什麼叫做道德。”

彭庶白笑道:“孔夫子說的:“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不見得日本全國的人,都是不知信義道德的。象秋野這個日本人,說他氣度小,我承認不差,若說他簡直不知道信義、道德,恐怕是農爺腦筋裏麵,還夾著有因甲午一役,不歡喜日本人的意味。”

農勁蓀點頭道:“我這話是就多數的日本人立論,不是指定說秋野。至於秋野所說中日實行結合的話,我也是不反對的,但是我覺得一國和一國結交,也和一個人和一個人結交一樣。第一要性情相投,我中國大多數人的性情,與日本大多數人的性情,完全不相同,要實行結合,是辦不到的。我看秋野說這話,無非想說得四爺把大摜交的方法。願意傳授給他罷了!”

說時,回頭望著霍元甲問道:“四爺究竟願意傳授給他麼?”

霍元甲道:“我霍家的祖傳武藝,曆來不傳授外姓人的。這摜交的工夫,本用不著我秘密,要傳給他也使得,不過他下地的時候,不應該劈我那一掌。便是中國人有這般舉動的,我也不會傳他武藝,何況他是一個日本人?任憑他說得如何好聽,我隻敷衍著他罷了!”

農勁蓀道:“好呀!日本人是斷乎傳授不得的。”

彭庶白坐了一會,正待作辭回去,忽見霍元甲臉上,陡然顯出一種蒼白的病容,用手支著頭靠桌子坐著,一言不發,額上的汗珠一顆顆流下來,連忙湊近身問道:“四爺的病又發了嗎?”

霍元甲揩著汗答道:“發是發了,但還受的了。”

農勁蓀也近前看了看說道:“可恨秋野這東西,四爺的身體,經他檢查過,他是勸告不可勞動,他卻又生拉活扯的要研究摜交。四爺不應對他那麼客氣,剛才那一手將他舉起來,離地有二三尺高下,當然得用一下猛力。本應靜養的病,如何能這麼勞動?”

霍元甲道:“我原是不相信這些話,並非對他客氣,清農爺和庶白兄都不須替我擔心。今天不似前兩次厲害,我脫了衣服睡一會兒,看是怎樣再作計較。”

劉震聲忙伺候霍元甲上床安睡,這番尚好,痛不到一小時,便漸漸停止了。從這日以後,霍元甲怕病發了難受,不論有何人來訪,也不敢再勞動體力。好在報紙上盡管天天登著廣告,並無一個人前來報名打擂。時光流水,一個月擺擂台的時期,轉眼就滿了。

這天正是滿期的一日,霍元甲在前兩日,就發帖約了上海一般會武藝的名人,及新聞記者,教育界、商界負聲望的人物,這日到場收擂。農、霍二人都演說了一番,並要求到場的南北武術名家,各就所長的武藝表演了一番,然後閉幕。

霍元甲這次擺擂,倒損失了不少的錢,回到寓中,心裏好生納悶。農勁蓀知道他的心事,正在房中從容勸慰,猛昕得門外有一個山東口音的人,厲聲喝問道:“這裏麵有霍大力士嗎?誰是霍大力士,就出來見見我。”

霍元甲很驚訝的立起身來,待往外走,農勁蓀已起身拉霍元甲坐下說道:“四爺不用忙,這人的聲音杯凶暴的駭人,且讓我去瞧瞧。”

話沒說了,外麵又緊接著問道:“誰是霍大力士?姓霍的不在這裏麵麼?”

農勁蓀已走到了門口,撩開門簾一看,倒不禁嚇了一跳,隻見堵房門站著一個人,身軀比房門的頂框還要高過五、六寸,臉色紫黑如豬肝一般,一對掃帚也似的粗眉,兩隻圓鼓鼓的銅鈴眼,卻是一個小而且塌的鼻子,身穿一件灰色土布長齊膝蓋的棉袍,腰係一條藍土布腰帶,挺胸豎脊的站著,就象一座開道神。這種身軀,這種麵貌,已足夠使人看見吃驚了,再加上滿臉的怒容,仿佛要把一個人橫吞下去的神氣,更安得不使農勁蓀驚嚇?當下也提高了嗓音回問道:“你是誰?要找霍大力士幹嗎?”

這人翻動兩隻紅絲布滿了的眼睛,向農勁蓀渾身上下打量幾眼,問道:“你就是霍大力士麼?我是來會霍大力士的,不見著姓霍的,我在這裏沒得話說。”

農勁蓀看這人,雖是極凶橫粗暴的樣子,隻是一眼便可看出是個腦筋極簡單、性情極蠢笨的莽漢,剛待問他,找霍大力士是不是要打擂,話還不曾說出,霍元甲已從身旁探出頭來說道:“你要找姓霍的便是我,我叫霍元甲,卻不叫做大力士。”

這人毫不遲疑的,伸手指著霍元甲,盛氣說道:“正是要找你,我怕你跑了,不在上海。”

這人好象一口氣跑了幾十裏路,說話時氣喘氣促,滿嘴唇都噴著白沫。霍元甲雖明知這人來意不善,然既是上門來訪,隻得勉強陪著笑臉說道:“我平白的跑向哪裏去,請進來坐吧!”

讓這人進了房間,問道:“請問尊姓大名,找我有什麼貴幹?”

這人不肯就坐,指點著自己的鼻尖說道:“我是張文達,我找你是為替我徒弟報仇來的。你知道麼?你打死了我的徒弟,你說我張文達肯和你善罷幹休麼?今天找你定了。”

霍元甲看了這傻頭傻腦的神氣,聽了打死他徒弟的話,不由得驚異道:“張先生不是找錯了人麼?我姓霍的雖常和人動手,但是從來不曾下重手打傷過人,何況打死呢?

張先生的高徒姓什麼,叫什麼名字,在什麼地方和我打過,被我打死了,不必氣得這模樣,請坐下來從容地說。”

張文達被這幾句話說的和緩了些兒,就身邊一張靠椅,豎起脊梁坐著答道:“你打死了人是賴不掉的,我徒弟的姓名,不能隨便說給你聽。你在上海動手打他的,你有多大的能耐,敢在上海自稱大力士,擺擂台打人,我徒弟是來打擂台的。”

霍元甲更覺詫異道:“我對誰自稱大力士?擺擂台是不錯,擺設了一個月,然這一個月中間,廣告錢還不知費了多少,全國並沒有一個人來打擂,惟有在開台的那一日,有一個自稱東海人姓趙的,與我玩了幾下,那種打法,非但說不上是打擂,比人家練習對手還來得斯文,除了那個姓趙的而外,連第二個人的影子也沒見過,休說動手的話。”

張文達在自己大腿上猛拍了一巴掌,說道:“得啦得啦!氣煞我了。那姓趙的便是我的徒弟,你能賴掉說沒打他麼?”

霍元甲心想,世問竟有這樣不懂世故、不講情理的人,怪道那個東海趙也是一個盡料的渾小子,原來是這種師父傳授出來的,仍按住火性說道:“我既是在這裏擺擂,不用說我不曾用可以打死人的手打入,便是真有人被我當場打死了,也是出於這人情願,我無須抵賴。你徒弟是何時死的,死在哪裏,你憑什麼說是我打死的?”

不知張文達怎生回答,且俟第七十一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