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春聽了,五體投地的佩服。說也奇怪,兩腳正在又腫又痛,經霍元甲推拿不到一刻鍾,看看恢複了原狀。霍元甲教王子春起身走幾步試試,王子春走了幾步,對著霍元甲撲翻身軀便拜,霍元甲連忙扶起笑道:“老哥為何忽然行此大禮?”
王子春道:“我明知先生不能收異姓徒弟,隻有方才農先生曾說,已經寫信回家鄉去,征求貴家族的同意,如果貴家族回信允許收異姓徒弟了,那時先生必得首先收我這徒弟。”
霍元甲道:“我曆來存心,恨不得全中國的人,個個都會武藝,我族人允許之後,無論何人,我都歡迎在一塊兒練習,何況老哥已有這麼好的根柢?”
說話時,王子春已將衣服鞋襪穿好。忽有茶房擎了兩張名片進來,直遞給霍元甲道:“外麵一個中國人,一個西洋人,口稱要會霍大力士。農勁蓀聽說有西洋人來,連忙趨近霍元甲看名片,隻見一個名片上印著:“英商嘉道洋行出日部買辦羅顯時”,一張是:“嘉道洋行總理班諾威”。霍元甲問農勁蓀道:“農爺認識這兩人麼?”
農勁蓀道:“不認識。這必是聞名來拜訪的,不問他們來意如何,他既來訪,總以會麵為是。”
遂向那茶房說道:“請他們進來。”
王子春見有客來,便作辭去了。農、霍二人送出房門,恰好茶房引著羅顯時、班諾威二人走來。
班諾威操著很生硬的中國話,迎著霍元甲問道:“先生不是霍大力士麼?”
霍元甲笑應道:“兄弟姓霍,名叫元甲,不叫大力士。”
班諾威笑嘻嘻的伸手與霍元甲握手,又迎著農勁蓀說道:“我知道你是農先生,那日在張家花園聽農先生演說,佩服佩服!”
說時也握了握手。羅顯時也與農霍二人握了手說道:“班先生也是英國一個最喜研究體育的人,拳術在英國很負聲望,近年來雖在上海經商,然對於體育拳術,仍是不斷的練習。凡是世界有名的體育家或拳術家,無論是何國的,到上海來了,他無不去拜訪及開會歡迎的。日前聽人說霍先生到了上海,他就想會麵,逢人便打聽霍先生的住處。無論朋輩中少有與霍先生接近的,直到那日張家花園擺擂開幕,他才邀我同去,親見霍先生三次與那姓趙的動手。據他的眼光看,霍先生的本領,比那姓趙的高強十倍,其所以到第三次才分勝負,是霍先生富有武術家的高尚道德,不願使姓趙的名譽上受損失的原故。當時我也在台下看,卻不曾看出這番意思來,不知霍先生當時的心理,是否確是如此?他要我當麵問問,以證實他的眼光。”
霍元甲含笑沒有回答,農勁蓀在旁答道:“班先生的眼光不錯,霍先生確是沒有將姓趙的打敗的心思,無如姓趙的不知道,非到一敗不可收拾,不肯下台。”
羅顯時道:“當時交手的情形,我也在場,看的很明白。本來與班先生所理察的相似,我其所以不相信有這種事,是因為覺得於情理不大相合。霍先生既擺下擂台,當然免不了與人交手,平常交手尚是求勝不求敗,何況擺擂台呢?我想霍先生如果是存心讓那姓趙的,姓趙的應該明白,即算第一次誤認霍先生的本領,趕不上他,第二次總應該明白,何以在台下看的人,都看出霍先生的本領,高過姓趙的十倍,而親自與霍先生交手的,倒不知道呢,豈不太奇怪嗎?”
農勁蓀笑道:“在台下看的,也不見得有多數人能看出來,能象班先生這樣有眼光的,休說外國人,就是中國人,能看出的也少。當時霍先生的高足劉君,尚且不曾看出,旁人就可想而知了。姓趙的年輕經驗少,加以心粗氣浮,隻看他將要上台時的情形,便可以知道他是一個渾人了。他不明白霍先生的用意,也無怪其然,若是換一個稍稍精明的人,何待打到第三次,隻一交手,便應知道自己的本領,相差太遠了。”
班諾威說道:“我不曾學過中國的拳術,也不曾見過中國拳術家正式決鬥,勝負要如何分別,我還不知道。不過我那日見霍先生與姓趙的相打,連打三次,霍先生神氣非常安閑,應付非常自然,姓趙的就累得滿頭是汗,脫了衣服還喘個不止,有好幾次顯得手慌腳亂,霍先生的手掌,每次打到姓趙的身上,隻輕輕的沾一下就收了回來,姓趙的手掌、腳尖,卻一下也沾不到霍先生身上。這不是霍先生的本領高強到十倍以上,斷不能打出這般現象。”
霍元甲很吃驚似的對班諾威拱手笑道:“班先生的眼光真了得。”
農勁蓀也跟著稱讚道:“即此一番觀察,就可想見班先生的拳術工夫,決非尋常的拳術家可比,實可欽佩。”
羅顯時道:“班先生今日邀兄弟來奉訪霍先生的意思,是因誠心佩服霍先生的本領,準備明天下午四點鍾,在敝行開一個歡迎會,歡迎霍先生和農先生枉駕去談談,不知明日下午四點鍾以後,有不有別處的宴會?如與別處的時間衝突,就隨霍先生約定時間也好。”
農勁蓀道:“今日既承二位枉顧,兄弟和霍先生自應前往貴行奉看。我以為班先生不須這般客氣,用不著開什麼歡迎會,因此不必約定時間。霍先生是一個生性極爽直的人,生平最歡喜結交會武藝的人,象班先生這樣外國的拳術家,尤願竭誠交接,但不可拘泥形式。”
班諾威道:“我與霍先生不是同國人,又是初次相交,非正式開會歡迎,不足以表示我欽佩的誠意。這次歡迎以後,隨時請到敝行來玩,就用不著再鬧客氣了。明日午後若無他處宴會,四點鍾時,決請兩位到敝行來。”
霍元甲見班諾威說的很誠懇,隻得答應按時前去。班諾威見霍元甲答應了,才欣然稱謝,起身與農、霍二人握手告別而去。
霍元甲對農勁蓀笑道:“看不出這外國人倒很有眼力,居然能看出我與東海趙交手的真假來。我想這人在英國拳術家當中,雖算不了極好的,也可算一個極細心的了。農爺看他明日的歡迎會,含了什麼不好的意思在內沒有?”
農勁蓀道:“我不敢胡亂疑心他有什麼惡意,但是這班諾威是個英國人,四爺現在正因和他英國大力士訂約比賽,擺這擂台,他豈有不知之理?他們外國人比中國人不同,愛國心最重,無論英、法、德、美各國,多是一樣,隻要是同國人被外國人欺侮了,沒有袖手旁觀不去幫助的。此刻雖還不曾與奧比音比賽過,不知將來誰勝誰敗,隻是雙方既經簽訂賭賽之約,他英國人決不願意四爺打勝,是毫無疑義的。氣量小些兒的英國人,甚至對四爺發生惡感。我因知道四爺的性格,自庚子聯軍入京以後,心中便厭惡外國人,即此番耗費多少銀錢,耽擱多少時日,也就是為不服這口氣,所以一聽羅顯時說出歡迎的話,便設詞推卻,不料四爺被班諾威一陣話說的答應了。如今既已答應了他,明日隻好按時前去。那王小乙說我們不應該先擺擂台後比賽的話,確有見地,我隻慮奧比音因不知道四爺的本領怎樣,恐怕臨時比不過四爺,無法挽救,所以先托這班諾威和四爺試試。而這班諾威又不敢公然跳上擂台,與四爺見個高下,便托詞開歡迎會,等我們到了他那洋行,再要求和四爺較量較量。”
霍元甲道:“我們提防了他這一著,便不要緊了。我兩人明日到他洋行裏去,他不要求較量便罷,若真個要求較量,我就說,現在擺設了擂台在張家花園,各報都登了廣告,歡迎全世界的武術家來打,請到台上去較量吧!今日我是來赴歡迎會的,不是來打架的,是這麼回答他,看他還有什麼方法來試我的本領。”
農勁蓀點頭道:“當然是這麼回答他,不過我們這種提防,隻算格外的小心罷了。我們既憑律師保人簽訂了條約,他英國人就明知道四爺的本領比奧比音高強,除卻自願出五百兩銀子的罰金,臨時不到外,沒有反悔的方法。如果班諾威是要借這歡迎會,要求和四爺比較,在他洋行與在擂台總是一樣,在他洋行可以推到擂台,到擂台就無可推諉了,其結果不是一般嗎?”
霍元甲問道:“外國人有不有什麼毒藥,可以下在飲食裏麵,使人吃了沒有精神氣力,或至患病不能動彈麼?”
農勁蓀道:“這倒不曾聽人說過有這種毒藥,我隻聽得學西醫的朋友說過,凡是毒藥,不論其性劇烈與否,氣味必是很重的,一到鼻端,就覺有一種很大的刺激性。除趁人病了服藥的機會,將毒藥放在藥水裏麵,便不容易使人入口,若放在平常飲食裏麵,是不能沒有惡劣的顏色及惡劣氣味的。四爺顧慮嘉道洋行將有這不法的舉動,我料尚不至有這麼毒辣。總之,我們隨處留心罷了!”
二人正說話時,霍元甲忽聽得彭庶白的口音,在外麵和人說話,連忙起身朝窗外望了一望,回頭對農勁蓀笑道:“那日開擂的時候,有一個少年拾起東海趙一隻皮靴,擲還東海趙,不偏不斜的正落在東海趙頭頂上,使滿場的人都大笑起來。老彭認識那少年姓柳,我本想會會他,此刻老彭竟邀他同來了。”
農勁蓀還沒答話,就見彭庶白率著一個長眉秀目的清俊少年進來,次第向霍、農二人介紹,彭庶自並簡單述說自己和柳惕安相識的原因。霍、農二人看了柳惕安這種軒昂的氣宇,又知道他有特殊的能耐,自然都很表示親熱。柳惕安真是初出山的人,社會上交際的客套,一點也不懂得,對人不知道交情有深淺,完全憑自己的好惡。他自覺這人可喜,第一次見麵,也親熱得和自家骨肉一樣,若是他心裏不歡喜這人,無淪這人如何設法去親近他,越親近他越不理會。彭庶白將柳惕安這種性情,說給農、霍二人聽道,上海最闊的盛紹先大少爺,因知道柳君是個了不得的人物,有心想結交,每天把汽車開到棋盤街柳君寓所門口停著,聽憑柳君坐著兜圈子或拜客。偏遇著柳君是一個最慈心的人,他說:“汽車在人多的馬路上橫衝直撞,動輒把人家的性命撞掉,是一件極不祥的東西,稍具天良的決不肯乘坐。”
盛紹先說:“多少外國闊人,出門多是用汽車代步,這是文明國的交通利器,如何乘坐不得?”
柳君聽了,怫然說道:“馬路上步行的中國人多,外國人從來不把中國人的性命放在眼裏,隻圖一己舒服,當然不妨乘坐汽車。我天生了一對腿,是給我走路的,用不著坐這殺人的東西。”
盛紹先沒法,隻得順從柳君的意思,自己也不坐汽車,終日陪著柳君步行到各處遊覽,不是進酒館,便是進戲場。一連幾次之後,柳君又厭惡起來,昨日竟躲到舍間來,不敢回寓所去,恐怕盛紹先糾纏不清。昨日柳君在舍問吃了晚飯,我陪他去馬路上閑行,無意中倒救了一個少婦。窮源究委,這番救人的功德,要算是盛紹先的。”
霍元甲笑問道:“怎麼你們在馬路上閑行,能救一個少婦,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彭庶白笑道:“在上海這萬惡的地方,象這夜這種事,原是很平常的。不過昨夜我與柳君隻有兩個人,對方約有四、五十個莽漢,被柳君打的十分痛快,直到此刻,我想到當時的情形,就覺高興,所以願意說給兩位聽聽,也使兩位快活快活。”
農勁蓀笑道:“說得這般慎重,益發使我歡喜聽了。我與四爺正覺寂寞,請說說開心的事正好。”
彭庶白道:“我們昨夜在小廣寒書場裏聽了一陣書,不知不覺的到了十二點多鍾,天又正下著小雨,街上行人稀少,街車也不見一輛,柳君堅執不肯先回寓所,要送我步行回家。我因他盛情難卻,便並肩旋說旋走,在大新街,忽發見一個身穿素緞衣裙的少婦,苗條身材,麵貌生得很嬌美,右手提一隻不到一尺長的小皮包,顯得非常沉重,左手提著一個更大的衣包,邊走邊叫街車,一聽便知道不是下江口音,並且不是常在街上叫車的。這時我們都叫不到車,這女子自然也叫不著。她不叫這一陣倒好了,隻因叫的不是下江口音,又不是平常的叫法,反惹得那街上幾條弄堂裏的流氓注了意。大家跑出來一看,見是這般單身一個少婦,兩手提的雖看不出是什麼,然就她身上的裝束及皮包沉重的模樣,都可以看得出是可擾之東。那些流氓從哪裏得到這種機會,一個個正如蒼蠅見血,半點也不肯放鬆。當時我兩人本與那少婦相離不近,那些流氓知道不是一路的,也沒把我們放在眼裏,隻緊緊的跟著那少婦背後行走。那種鬼鬼崇崇的情形,落在我們眼裏,如何不知道呢?柳君悄悄的對我說道:‘我看這些東西對待這女子,簡直和我那夜所遇的情形一樣。’
我點頭道:‘隻怕這女子不能和你一樣,將這些東西打個落花流水。’
柳君奐道:‘這些東西倒黴,湊巧遇了你我兩人,哪怕此去是龍潭虎穴,我兩人也得暗中保護這女子,不送這女子到平安的所在,你也不要回家,不知你的意思怎樣?’
我此時故意說道:‘上海這種欺負單身人的事很多,負有地方治安責任的巡捕、警察,尚且管不了,我兩人恐怕不能管這些閑事。’
柳君聽了,忿然說道:‘我就因為巡捕、警察都不管,所以用得著我們來管。若是巡捕、警察能管,便不與你我相幹了。你在上海住的久,看的多,不覺得怎樣,我初見這種事,簡直覺得心痛,再也忍耐不住。你若不願意管,隻管請便,我一個人也得管。’
說著,掉頭不顧,將去趕那少婦。
我這時甚悔不應該和柳君故意開玩笑,連忙拉著他的胳膊笑道:‘這種事我豈有不管之理,休說還有你這樣好幫手在此,就是我一個人遇著,也不能眼望著一個單身少婦,被一群流氓欺負,不去救援。不過我們得慎重,我們隻有兩個人,流氓是越聚越多的,我們的目的,是在救這少婦出險,打不打流氓是沒有關係的。我們須不待流氓動手,捧一個好堵截的地方,先把這些流氓堵住,使少婦好脫身。’
柳君自是讚成我的辦法。我們既決定了主意,便不敢和少婦相離太遠了。那少婦邊走邊回頭看那些流氓,顯出很驚慌的樣子,喜得是一雙天足,還走動得快,急急的往前行走。看她走路的方向,好象是上北車站去的,走不到十多分鍾的工夫,將近一條小河,河上有一條小木橋,少婦走近橋頭,我便拉柳君一下道:‘這地方最好沒有了,我們先搶上橋去吧!’
柳君的身法真快,一聽我這話,簡直比射箭還快,隻見影兒一晃,他已直立在橋中間,翻身麵朝來路站著。緊跟在少婦背後的幾個強霸流氓,忽然見橋頭有柳君從空飛下,將他們去路截住,獨放少婦走過這橋去了,隻氣的拚命撞上去。柳君在橋上一跺腳喝道:‘敢過去?’
那幾個流氓見柳君形象並不凶惡,斯文人模樣,以為幾個人齊衝上來,必能衝過去。誰知衝在前麵的一個,被柳君一手抓住頂心發,正和抓小雞一樣,提起來往河中便摔。那時河中並沒有水,隻有一兩尺深的爛泥,流氓被摔在爛泥裏,半晌掙紮不起來。第二個不識趣的流氓,想不到柳君的手段這般毒辣,打算趁柳君立在橋左邊的時候,從右邊跑過去,不提防柳君手快,攔腰一把拖過來,雙手舉起,對準還立在橋頭下的幾十個流氓摔去。這一下被摔倒的,足有十多個。不過柳君雙手舉起那流氓的時候,已有三、四個乘機衝過橋去了,不顧一切的放開腳步去追那少婦。那少婦已是提心吊膽的逃走,忽聽得背後有追趕的腳步聲,隻急得一路向前奔跑。一路大喊救命。”
霍元甲聽到這裏,著急道:“柳君在橋上打流氓的時候,難道你遠遠的立著旁觀嗎?怎麼讓流氓衝過橋去了呢?”
不知彭庶白怎生回答,那少婦怎生脫險,且俟第六十五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