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元甲一連等了五日,不見有一個人來報名,心中好生焦急。他所焦急的,是為既沒人來報名打擂,便不能發賣入場券,一文錢收入沒有,而擂台的布置及租金、辦事人的薪水,自己師徒與農勁蓀的旅費,在在需款。幸賴第一日的收入不少,對種種費用還可支持。隻是霍元甲的家庭情況,前麵已經說過,就為借給胡震澤一萬串錢不曾歸還,自家兄弟對他嘖有煩言,他這番擺擂台發賣入場券,也未嚐不想多賣些錢,好彌補那一萬串錢的虧空。想不到第一日過去,接連五日無人來打,他心中如何不焦急呢?第六日他正和農勁蓀研究,應如何登廣告,方可激怒中、外武術家來打擂,茶房忽送了張名片進來。霍元甲一看,是王子春三字,喜的跳起來,連聲說:“請!”
農勁蓀也看了看名片,笑問道:“四爺何以見他來這麼歡喜?”
霍元甲笑道:“我們不是正著急沒人來打擂嗎?這人年輕,本領又不弱,我這幾日,每日望他來,並希望他找我動手,我就慫恿他到擂台上去,豈不甚好!”
農勁蓀還不曾回笞,茶房已引著一個衣服華麗、容儀俊秀的少年進來。霍元甲忙迎著握手說道:“日前承枉駕失迎,很對不起。因老哥不曾留下地址,不知尊寓何處,不能奉訪,心裏時刻放不下。難得老哥今日下降,可算是我的緣份不淺。”
王子春很謙遜的說道:“晚輩生長邊僻之邦,久慕關內繁華,並久聞關內的人材輩出,特地來關內遊覽,到北京以後,才知道曆代帝王建都之地,固是不同,本領高強的,隨處多有。聞霍先生住在天津,晚輩便到天津拜訪,迄到淮慶藥棧打聽,方知道為約期與外國大力士比賽,已動身到上海來了。我想與外國大力士比賽的事,是不容易看到的,我既到了關內,這種機會豈可錯過,所以又趕到上海來。這幾日因遇了幾個同鄉,拉著我到各處遊玩,直至今日才得脫離他們的包圍到這裏來。”
霍元甲當下介紹農勁蓀與王子春相見,兩下自免不了有一番仰慕的客氣話。王子春坐定後說道:“霍先生既與外國人訂約比賽,何以不等待比賽後再擺擂台?”
農勁蓀接著答道:“因此刻距所約比賽的期還很遠,霍先生為想多結識海內武藝高的人物,好對國家做一番事業,所以趁著比賽沒有到期的時候,擺設這個擂台。”
王子春道:“聽說外國人最講信用,或者沒有妨礙,若是約了和中國人比,那麼在未比以前,霍先生便不宜把本領十分顯露出來,恐怕他臨時悔約。象霍先生這樣擺擂台,任人來打,一訂約出賽的人,本身雖不便前來試打,然盡可以請托會武藝的人,上台試打一番,因為上台打擂的人,不妨隨口報一個假姓名,就打輸了於名譽沒有關係。至於訂約比賽,輸了不但損害名譽,並且還得賠錢,在霍先生這方麵,當然自己知道有十成的把握,用不著想方法去試探那外國火力士的本領如何,那外國大力士不見得也和霍先生一般的意思。”
霍元甲道:“老哥所慮的確有見識,不過我一則相信外國人索重信用,二則我和奧比音訂約,不僅是一紙空文,兩方都憑了律師並殷實鋪保,倘若逾期不到,得受五百兩銀子的罰。外國人對我們中國人,什麼也瞧不起,如何肯在中國人麵前示弱!悔約這一層,似乎可以不慮。”
王子春點頭笑道:“最好外國人不悔約,如果悔約,也更可見霍先生的威風了。”
農勁蓀道:“可惜我們早沒慮到這一層,如今擂台已經擺好,廣告亦已登出,實無方法可以挽回了。好在自開台日起,直到此刻,僅有東海趙一人上台交手。這幾日因無人前來報名,擂台雖設,也就等於不設了。”
王子春問霍元甲道:“我在天津的時候,聽說霍先生家傳的武藝,從來不傳給異姓人,不知這話可實在?”
霍元甲點頭道:“這話是不假。敝族的祖先當日定下這不傳異姓的規則,並不是完全自私的心思,隻因見當時一般傳授武藝的人,每每因傳授不得其人,受徒弟的拖累,至於自家子弟,有家規可以管束,並且子弟常在跟前,如有不法的行動,容易知道,容易教訓。異姓人雖有師徒之分,總比自家子弟來得客氣,教訓管束都很為難,所以定出這不傳異姓的家規,以免受累。實在我霍家的迷蹤藝,身法手法和現在流行的武術,並無多大分別,絕無秘密不傳異姓之必要。”
農勁蓀接著說道:“霍先生從來對於這種祖傳的家規,極不讚成,因他既抱著提倡中國武術的誌願,便不能和前人一樣,不把迷蹤藝傳給異姓人。不過這事與霍家族人的關係很大,不能由霍先生個人作主,擅自傳給異姓人,須先征求族長的同意。我已與霍先生商量過多次,並已寫信去靜海縣,如經族人同意之後,不但可以收異姓徒弟,或者辦一個武術專門學校亦未可知。”
王子春道:“霍先生不能獨自破壞曆代的家規,我也不勉強說要拜師的話。不過我特地從天津到此地來,為的就是要見霍先生,不知能不能把迷蹤藝的拳法,使一點兒給我開一開眼界。”
霍元甲笑道:“這有何不可?不過這地方太小,隻能隨便玩玩。”
說著起身脫了長袍,來回使動了幾手拳腳。
王子春見霍元甲舉手動腳都極遲緩,並且顯出毫無氣勁的樣子,而形式又不似北方最流行的太極拳,竟看不出有何好處,等霍元甲表演完了,忍不住問道:“我去年在北京看了太極拳,心裏已懷疑那不是學了和人廝打的拳術,後來向人打聽,才知道果是由道家傳出來的,原是修道的一種方法,不是和人廝打的拳術。現在看霍先生的身手步法,雖與在北京所見的太極拳不同,然動作遲緩,及一點兒不用氣勁,似乎與太極拳一樣,不知是否也由道家傳出來的?”
霍元甲道:“我這迷蹤藝,最初是不是傳自道家,我不敢斷定。至於動作遲緩,及不用氣力,卻與太極拳是一個道理。迷蹤藝的好處,就在練時不用氣力,因為不用氣力,所以動作不能不遲緩,練架式是體,和人廝打是用,練體時動作遲緩,練用時動作便能迅速。太極拳雖說傳自道家,但不能說不是和人廝打的拳術,不僅能和人廝打,練好了並是極好打人的拳術。”
王子春聽了,似乎不大相信的神氣說道:“練的時候這麼遲緩,又不用力,何以和人廝打起來能迅速呢?並且練時不用力,氣力便不能增長,本來氣力大的人還好,倘若是這人本來沒有多大的氣力,不是練一輩子也沒有氣力增加嗎?沒有氣力,即算能迅速也推不動人,何況不迅速呢?”
霍元甲道:“依照情理說,自然是快打慢,有力勝無力,不過所以貴乎練拳術,便是要以人力勝自然。太極拳我不曾練過,不能說出一個所以然來,至於我這迷蹤藝,看來似慢,實際極快,隻是我之所謂快,不是兩手的屆伸快,也不是兩腳的進退快,全在一雙眼睛瞧人的破綻要快。人和人動手相打,隨時隨地都有破綻,隻怕兩眼瞧不出來,因為人在動作的時候,未動以前沒有破綻,既動以後也沒有破綻,破綻僅在一眨眼的工夫,所以非武藝十分精強的人,不容易看出。不曾看出破綻,便冒昧出手,不但不能打翻人,有時反被人打翻了。我迷蹤藝也極注重氣勁,不過所注重的不是兩膀有幾百斤的氣力,也不是兩腿能踢動多重的砂包,隻專心練習瞧出人家何等破綻,便應如何出手,打在人家什麼地方,使用若幹氣勁,方能將人打倒,氣勁斷不使用在無用之處。譬如一個人在黑暗地方行走,要捉弄他的人,隻須用一條小指粗細的麻繩,將他的腳一絆,就能把他絆跌一個跟鬥。這小指粗細的麻繩,能有多大氣力,何以能把人絆跌一個跟鬥呢?這就是利用他一心隻顧向前行走,不曾顧到腳下的破綻,而使用氣勁得法的緣故。假使這麻繩提的太高,絆在腰上或大腿上,無論如何也不能把人絆倒。照這樣看來,可見打人不在氣勁大,全在使用得法。練迷蹤藝的打人,簡直是教人自己打自己,哪裏用得著什麼氣勁!”
王子春聽了,仍顯出不甚相信的神氣說道:“人在黑暗中行走,能被人用麻繩絆倒,是出其不意的緣故。倘若這人知道腳下有麻繩,便絆不倒了,人和人打架,豈有不知道的道理?未必能這麼容易的不受氣勁,就把人打翻。”
霍元甲點頭笑道:“這當看兩邊武藝的高下怎樣。如果兩人武藝高下相等,要打翻一個,自是都不容易,能分勝負,自然有強弱。我方才這番妄自誇大的話,是對於武藝不甚高明的,才可以做到。象老哥這樣好手,在關內、關外也不知打過了多少名人,自然又當別論。”
王子春遲疑了一會,說道:“霍先生的拳法我已見過了,高論我也聽過了,然我心裏仍有不能領會的地方,待拜師學習吧,一則霍先生的曆代家規,不許傳給異姓人,二則敝老師限我在一年之內回索倫去,沒有多的時間在此耽擱,我想冒昧要求霍先生賞臉,賜教我幾手,不知霍先生的意思怎麼樣?”
霍元甲喜道:“不用如此客氣,老哥想和我走兩趟,好極了,就請明日或後日到張家花園去,我一定先在那裏拱候老弟。”
王子春搖頭道:“我豈敢上台打擂!我是想就在此地求先生指教。”
農勁蓀接著說道:“去張家花園也和在此地一樣,久聞老哥高來高去的本領了得,這種本領在南方是極希罕,正不妨借著打擂,在台上顯露一番。常言:“人的名兒,樹的影兒,‘留一點聲名在上海,也不枉老哥萬裏跋涉,辛苦這一遭。”
王子春連忙起身,拱手說道:“我實在是領教的意思,一上台對敵,便是存心爭勝負了。我若有打擂意,霍先生的擂台已開張了好幾日,我何必一再上這裏來,直截了當的到張家花園去豈不甚好?”
霍元甲道:“老哥這番心思錯了。老哥要知道我到上海來擺這擂台,絲毫沒有沽名釣譽的心思在內,一片至誠心是要借此結識海內英雄,絕不是要和人爭強鬥勝。老哥想玩幾下,方才農爺說的,去張家花園和在此地確是一樣。這裏地方太小,動起手來,彼此多不好施展。”
王子春道:“話雖如此,我始終不敢到台上與先生動手。我並不是恐怕打輸了失麵子,象我這樣後生小子,本來沒有什麼聲名,不問和誰打輸了都算不了什麼,何況是和名震全國的霍先生打呢?打敗了也很榮耀。不過我心裏若不欽佩霍先生,或是不曾和霍先生會過麵,未嚐不可以上台去玩玩,現在是無論如何,斷不敢上台與霍先生動手。”
霍元甲見王子春很堅決的不肯到張園去,隻得說道:“老哥既是這麼客氣,不肯到張家花園去,我也不便過於勉強,不過這房子太小,老哥是做輕身工夫的人,恐怕在這小地方,有些不好施展。”
王子春一麵起身卸下皮袍,一麵說道:“我不過想見識見識迷蹤藝的用法,毫無旁的念頭,地方大小倒沒有關係,就請霍先生指點我幾下吧。”
霍元甲將房中的桌椅,移出房外,騰出房間來,對王子春拱了拱手笑道:“老哥要瞧迷蹤藝的用法,便不可存心客氣,不妨盡力量向我出手,就是我一時疏忽,被老哥傷了,也決不能怪老哥的拳腳太重,和老哥打過之後,我再把迷蹤藝的用法,說給老哥聽。”
王子春耳裏雖聽了霍元甲的話,心裏卻懷疑霍元甲的手段,恐怕是和李存義一樣,也用點穴的方法,將他點得不能施展,不住的暗中計算應如何打法,方不致一沾身就麻木得不能動彈,借著紮褲腳緊腰帶的工夫,打定了主意,也對霍元甲及在旁看的人拱了拱手道:“請霍先生及諸位原諒。我是誠心想學武藝,不是想見個高下。”
說罷,便動起手來。
王子春的身法真快,在房中正和飛燕一樣,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圍著霍元甲穿來穿去,時時逼近,想將霍元甲引動,但不敢沾身。霍元甲立在房中,就和沒事人一樣,不但不跟著追趕,王子春穿到背後的時候,連頭也不回一下,見王子春始終不敢近身,忍不住笑道:“老哥隻管是這麼跑,快是快極了,無奈與我不相幹,我不是說了要你盡力量出手嗎?我遍身都可以打得。”
王子春因一連幾次引不動霍元甲,又聽了這些話,隻得認真出手了,以為霍元甲既不回顧,從背後下手,必比較正麵安全。他的腳下工夫最好,即飛起右腿,向霍元甲脊梁下踢去。霍元甲似乎不知道,絕不躲閃,一腳踢個正著,仿怫是踢在一大包棉花上,又象是踢在氣泡上,原是又空又軟的,不過在腳尖踢著的時候,微覺震動了一下,當時也不介意,接連又對準頸項下踢第二腳,這回震動的力量就大了。王子春的身量不高,要向霍元甲頸項下踢去,身體自然非騰空不可,身體既經騰空,便受不了很大的震動,隻震得全身如被拋擲。喜得桌椅早經移到房外,不然這一交必跌在桌角上,難免不碰傷筋骨,因跌在地板上,剛一著地,就想跳了起來,不料霍元甲本是立著不動的,此時卻動的意外的迅速,不待王子春跳起,已翻身伸手將王子春的胳膊捉住,一把提了起來,一麵向立在房門口看的劉震聲說道:“快端椅子進來給王先生坐吧,恐怕王先生的腿已受了一點輕傷,站立不得。”
王子春聽了,哪裏相信,連忙掙脫霍元甲的手說道:“不妨,不妨!腿倒還好,不曾受傷。”
說時劉震聲已將靠椅端進,送到王子春跟前,王子春還打算不坐,然此時已覺得兩腳尖有點兒脹痛了,故意一麵在房中行走著,一麵說道。“我此番真不枉來上海走這一遭,得親自領教了霍先生這種使人意想不到的武藝。我幾歲的時候,就聽得老輩子談《三國演義》,說趙子龍一身都是膽,我看霍先生的武藝,可以說是一身都是手,不知這種武藝,是如何操練成功的?”
霍元甲笑道:“老哥過譽了。老哥的腳尖踢到我脊梁下,我那受踢的地方,臨時能發出力量來抵擋,頸項下也是如此,其原因就在平日練拳的時候,動作遲緩,通身全不用氣力,凡是練拳用氣力的,便練不出這種工夫來。”
王子春問道:“這是什麼道理?”
霍元甲道:“這道理很容易明白。平日練拳用氣力,在練的時候,氣力必專注一方,不是拳頭,便是腳尖,或肩或肘,或臀或膝,除了這些有限的地方而外,如胸、腹、背、心,胳膊等處,都是氣力所不能到的。我家迷蹤藝,在練的時候不用氣力,便無所謂專注一方,平時力不專注,用時才能隨處都有,沒有氣力不能到的地方。”
王子春此時在房中行走著,覺得兩腳尖脹痛得越發厲害了,並沒有氣力,支不住全身,隻好坐下來,紅著臉說道:“霍先生說我兩腿受傷,我初不相信,此刻脹痛得很厲害,覺得軟弱無力,恐怕真是傷了,請霍先生替我瞧瞧吧。”
霍元甲點頭道:“這種傷沒有妨礙,是因一部分氣血皆不流通的原故,用酒一推拿,立時可好。”
隨叫茶房買了一杯高粱酒來,教子春將鞋襪脫了,隻見兩腳自腳尖以上,直到膝蓋都腫了,右腳腫得更大。霍元甲一麵用手蘸了酒推拿,一麵指著右腳說道:“這是踢在我脊梁下的一腳,因你踢時站在地下,一時退讓不及,完全受了我的回敬。這左腳踢在我頸項下,踢時全身懸空,雖跌了幾尺遠近,受傷卻輕微些,即此也可以看出老哥腳下的工夫了得。若是腳下工夫不甚高強的,第一腳就站立不牢,不能有第二腳踢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