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李存義見彭庶白問:那後生並不曾與張三會麵,何以說已領教過了的話,即笑答道:“這話不但老兄聽了是這麼問,當時立在旁邊看的人,也多是這麼問。他指著燒壞了的大褂說道:‘這便是張三放火燒的,我敵不過他,隻得走了。’
那後生走了之後,有人將這些情形告知醉鬼張三,並問張三:‘如何放火燒他的藍布大褂?’
張三倒愕然說道;‘我三日三夜不敢出門,何嚐有放火燒他藍褂的事?’
有人問張三:‘何以這麼怕那後生?’
張三卻搖頭不肯說。我家也住在東城,離羊肉胡同不遠,聽一般人傳說那後生的身材相貌,竟和鳳春老弟所遇的那個王子春一般無二。我很有心想會會這人,但是無從訪問他的住處,隻得罷了。這日下午,因有朋友請我吃晚飯,我按時前去,已走進一個胡同口,將要到那朋友家了,猛覺得有人從我頭頂上將皮暖帽揭去,我連忙搶護,已來不及,一看前後左右並無人影,兩邊房簷上也都能一眼望到屋脊上,一無人形,二無音響。我心想:這就奇了,若是有人和我開玩笑,這胡同筆直一條道路,足有一二裏地,中間沒有可以藏身的地方,房簷雖不甚高,但是坦平的屋瓦,又有什麼地方可以藏身呢?並且我剛覺得帽子有人揭動,即時回身向四處張望,便是一隻鳥雀飛過,也應逃不出我的眼光,此時連黑影都不見晃動,難道是狐仙來尋我的開心嗎?當時在那胡同中也尋覓了一陣,自是沒有,待轉回家去另換一頂戴上吧,一則道路不近,二則時候也不早了,隻好一肚皮不高興的走進朋友家去。四爺看奇也不奇?我一走進那朋友的大門,就見我那朋友手中拿著一頂皮暖帽,在客廳上立著,望著暖帽出神。那皮帽的毛色、形式,我一落眼,便能看出是我的,如何一會兒就到了他手裏呢?我那朋友一見我進門,立時迎上來笑問道:‘你為什麼在這麼冷的天氣,不戴著皮帽出門,卻打發人先將皮帽送到我這裏來呢?’
我說:‘哪有這麼回事?也不知是誰和我開這玩笑。’
我接著將剛才在胡同裏失去皮帽的情形,對朋友說了,並問朋友!送皮帽來的是怎樣的人?
那朋友說出送皮帽人的模樣,又是那個王子春。王子春拿著帽子對我朋友說:‘敝老師承你請吃晚飯,一會兒便來,特地打發我先把這皮帽送來。’
說罷,將皮帽交了,匆匆就走。我當時從朋友手中接了皮帽,心裏非常不安,暗想論武藝我不見得便敵不過他,但是我們的能為,與他不同道,象他這種手腳輕便來去如飛的工夫,我們從來不大講究,加以我們的年紀老了,就是有上高的工夫,也不能和他這樣年輕的較量。他若以後再是這麼找我胡鬧,我得想個方法對付他才好。這一頓曉飯,我糊裏糊塗的吃了,提心吊膽回到家中,一夜過去,卻不見再有什麼舉動。
第二日早點後,忽遞進一張王子春的名片來,說是聞名專誠造訪。我迎出來,他一見麵就向我叩頭說道:‘昨天無狀的行為,請求恕罪。’
我趁著去攙扶他的時候,有意在他臂膊上摸了一下,笑道:‘我也久聞你的大名,知道你在關內外沒逢過對手,本領果是不差。’
他那臂膊被我這一摸,也免不了和平常人一樣,半身都麻木得不能自如,隻是他初時還竭力忍耐,臉上雖變了顏色,口裏卻勉強和我寒喧,過了一會,實在有些忍耐不住了,遂起身告辭。我說:‘你怎麼剛來就走呢?我久聞你的大名,多時就想訪你談談。無奈不知尊寓在什麼地方,不能奉訪,難道今日肯賞光到舍下來,如何坐也不坐便走?’
他到這時隻好苦著臉說道:‘我原知道昨天得罪了你,今日特來陪罪。你此刻把我半邊臂膊弄得麻木不仁了,使我一刻也難熬,教我如何能久坐呢?’
我聽了哈哈笑道:‘不是我李存義敢無端對來訪的朋友無禮,委實因你老哥的本領太高,又歡喜和人開玩笑,我昨天既經領教過了,今日見麵,使我不得不事先防範。你這半邊臂膊麻木不仁的毛病,由我診治,立時可好,若出外找別人診治,至少也得半年方能複原。’
我複即在他臂膊上又摸了一下,他喜得跳起來說道:‘我山遙水遠的跑到北京來,心心念念就想學這種武藝。我知道你的把兄弟翠花劉,武藝了得,費了許多氣力去拜他為師,奈他堅執不肯收我這徒弟。後來我向各處打聽,翠花劉不但不肯收我做徒弟,無論何人去拜他為師,他一概不收,至今並無一個徒弟。他既是這般的性格,我也就不能怪他了。我知道你從來收徒弟,雖選擇得很嚴,但是不似翠花劉那般固執不肯收受,所以今日特來拜師。’
我這時心裏未嚐不想收這樣一個有能為的徒弟,不過我也和鳳春老弟一樣,因他的家鄉離我們太遠,不知道他的來曆,又無從調查,常言師徒如父子,他這種本領的人,倘若在外麵行為不正,我也管束他不了,便是官府也不容易將他拿住,那時他能逃走,我一家一室住在北京,如何能逃?我便對他說道:‘我生平雖收了幾個徒弟,隻是凡從我學習形意拳的,至少也得三年不離我的左右,並有幾條曆代相傳的規矩,在拜師的時候,得發誓遵守。你未必能在此居住三年,更未必能遵守我們的規矩,你有了這樣高強的本領,已足夠在外麵行走了,何苦受種種拘束拜我為師?’
他躊躇了一會說道:“曆代相傳的規矩,既是同門的師兄弟都能遵守,我沒有不能遵守之理,就隻三年不能離開左右,是辦不到的,因為我這番進關來,我老師限我一年之內,得回索倫去。倘承你的情,肯收我做徒弟,隻能盡兩、三個月的時間,把所有的法門學會,自去下工夫練習。我問他老師是誰,為什麼限他一年回去?他說他老師姓楊,人都稱他為楊大毛,原籍是貴州人,不但武藝好,法術也極高深。北方人知道楊大毛聲名的不多,南方人提起楊大毛三字,不知道的卻極少。我問他道:‘楊大毛既是南方貴州人,你家在關外索倫,如何能拜他為師的呢?’
他聽了遲疑不肯說,我當時也不便再三追問,談了一會兒就作辭去了。
次日他又到我家來,要求我介紹他,去拜訪北京一般練武藝、有聲名的人物,這是不能由我推諉的。令日同來的諸位,我都介紹他見過了。他也曾對我提到四爺,說要到天津拜訪。他與我多會見了幾次之後,才肯將楊大毛的曆史說給我聽。原來楊大毛是貴州有名的劇盜,在貴州犯了無數的大案,官廳追捕甚急,在貴州不能安身,跑到湖南乾州躲著,後來又犯了盜案,充軍充到關外,在關外十多年,也收了不少的徒弟。王子春的父親,原是關外有名的胡子,綽號叫做王刺蝟,就是形容他武藝好,身材又矮小,和人動手打起來,他遍身和有刺的一樣,沾著便痛不可當,在索倫稱霸一方,沒人敢惹,開設了幾處燒鍋店「不肖生注:燒鍋是北方一種很大的營業,主要的營業是造酒,也可以寄宿旅客,並兼營典質借貸諸業,非有雄厚貲本及相當勢力,相當資望的人不能辦」,所結識的綠林好漢極多。楊大毛也聞王刺蝟的名,有心想結識,隻因自己是一個充軍到關外的人,又無人介紹,恐怕王刺蝟瞧他不起。他到索倫以後,便不去拜訪王刺蝟,卻租借了幾間房屋,懸牌教起武藝來。
凡是在索倫略有聲望及稍會武藝的人,楊大毛一一前去拜訪,並說出因充軍到關外,為生計所迫,隻得憑教武藝以資糊口的意思來,惟不去訪王刺蝟。一個南方的配軍,居然敢到關外懸牌教武藝,盡管他親自登門去拜訪有聲望的,怎免得有人前去與他較量,不過經了許多次的比賽,都被楊大毛占了勝利,威名傳了出去,也就有人送子弟跟楊大毛學習。有幾個給楊大毛打敗了的把式,心裏氣忿不服,知道楊大毛單獨不曾去拜訪王刺蝟,便跑到王刺蝟跟前進讒。王刺蝟既是稱霸索倫的人物,自是有些心高氣傲,見楊大毛到索倫教武藝,名望資格在他以下的,都去拜訪了,獨不來拜訪他,已是按不住一把無明火,怎禁得加上許多人的挑撥,遂打發人去通知楊大毛道:‘這索倫地方是關外的,不是貴州所管轄的,不許貴州人在此地教武藝,限三天以內離開索倫,如三天以內不能離開,本日就得把所收的徒弟退了,把所懸教武藝的招牌取了。’
楊大毛有意要激怒王刺蝟,在未懸牌以前,就料到王刺蝟必有這一著,當即不慌不忙的笑問來人道,‘你這話是誰教你來說的?’
來人自然把王刺蝟的名字提出來,楊大毛故意裝出很詫異的神氣說道:‘這地方還有王某來說話的份兒嗎?請你回去對他說,他倘若是一個好漢,他教我退了徒弟,取了招牌,我一定照辦;不過他也得即日把所做的燒鍋買賣收歇,他不收歇,便算不了好漢。他自己知道要吃飯,卻不許人家吃飯,這還算得是好漢嗎?’
王刺蝟打發去的人,自然不敢爭辯,回來還添枝帶葉的說了一個詳盡。王刺蝟聽了如火上澆油,立時就要率領得力的黨羽,前去與楊大毛見個高下。這時王子春才有十歲,已跟著他父親練過五年拳腳工夫了,見他父親這般生氣,要去和楊大毛相拚,便對他父親說道:‘依我看,楊大毛到索倫來的舉動,簡直是安心要激怒父親,據曾去和他打過的人說,他那身手快的如狂風驟雨,不要說還手,便想躲閃招架也來不及,父親何苦前去與他相打?’
王刺蝟哪裏肯信呢?忿然說:‘我在索倫稱霸二十年了,一雙拳頭也不知打過了多少好漢,他的本領如果比我好,我拜他為師便了,打一打有什麼要緊!’
王子春當然不敢再說。王刺蝟帶了幾個黨羽,殺氣騰騰的跑到楊大毛家裏去。楊大毛本來吸鴉片煙,此時正獨自橫躺在土炕上過迷癮。他有幾個徒弟,在院子裏練武藝。
王刺蝟率黨羽闖進大門,楊大毛的徒弟一見,就知道來意不善,剛待問王刺蝟來幹什麼,王刺蝟已圓睜兩眼大喝道:‘好大膽的囚徒,到我索倫來教武藝,敢日空一切,叫他出來會會我。’
楊大毛的徒弟到裏麵打了一轉,出來說道:‘我老師在裏麵吸大煙,你有事要見他,請到裏麵去。’
王刺蝟便大踏步往裏走,見楊大毛還躺在炕上不動,不由得更加生氣,也懶得多說,跑上前打算拖住楊大毛的雙腳,往地下便摜。想不到剛將雙腳握住,隻覺得掌心受了一種震動,身體不由自主的騰空跳了起來,幸虧王刺蝟自己的本領不弱,身體雖騰空跳起,但是仍能兩足落地,身法不亂,定了定神,再看炕上,隻見擺著的煙具,並不見楊大毛的蹤影了。王刺蝟自然覺得可怪,回頭向房中四處張望,還是不見,乃問同來的道,‘你們看見那囚徒逃到哪裏去了?’
大家都東張西望的說:‘不曾見他出房門,說不定藏在土炕裏麵去了。’
正在這時候,王刺蝟忽覺著自己頭上,被人拍了一巴掌,驚得抬頭看時,原來楊大毛將背緊貼在天花板上,麵朝地,笑嘻嘻產望著王刺蝟道:‘你這一點點能為,也太可憐了。我的拳頭,不打無能之輩,勸你且回家去,從師苦練三年,再來見我,或者有和我走幾合的能耐,此時相差太遠,我如何忍心下手打你!’
好一個王刺蝟,真不失為英雄本色,打不過便立時認輸,對楊大毛招手道:‘你下來,我已佩服你了,我就拜你為師何如?’
楊大毛翻身落下地來,就和一片秋葉墮下一樣,毫無聲息。這種本領,王刺蝟雖結識得不少的綠林豪傑,卻不曾見過,當時就拜楊大毛為師,十分殷勤的把楊大毛迎接到家中。王子春這時雖年小,也跟著父親練習。王刺蝟生性本來豪爽,加以心想楊大毛傳授他的絕技,款待楊大毛之誠懇,正和孝順兒子伺候父母一樣,楊大毛也盡心竭力的教他父子,於是不問斷的教了一年半。
這日,楊大毛忽然對王刺蝟說道:‘我充軍到關外已有十多年了,無時不想回貴州家鄉地方去看看。我現在已決計悄悄的回家去走一遭,哪怕與家裏人見一麵就死也甘心,不知你父子能為我備辦行裝麼?,王刺蝟原是一個疏財仗義的人,平常對於一麵不相識的人,隻要去向他告幫,他尚且盡力相助,何況楊大毛是他父子的師傅呢?自然絕不躊躇的一口答應。除替楊大毛備辦了行裝之外,還送了五百兩銀子,兩匹能日行三、四百裏的騾子,一匹馱行裝,一匹給楊大毛乘坐,又辦了極豐盛的酒席,與楊大毛餞行。
以為楊大毛此番回貴州去,斷不能再到關外來,因此王刺蝟父子二人直送了幾十裏,才各灑淚而別。誰知楊大毛走後不到一個月,王刺蝟一日聽得有人說道:‘楊大毛如今又回索倫來了,仍住在從前所租的房屋裏麵,又教那些徒弟練武藝。’
王刺蝟不信道:‘哪有這種事!他回貴州家鄉去,此刻多半還不曾到家,如何便回索倫來?即算回了索倫,我父子自問待他不錯,沒有連信也不給我一個之理。’
那人說道:‘我也是覺得奇怪,曾親去打聽是什麼原因,後來才知道楊大毛那日從索倫動身,行不到四五百裏路,便遇了一大幫胡子,來劫他的行裝。他雖有本領打翻了好幾個胡子,但是究竟寡不敵眾,結果僅逃出了性命,行裝、騾子被劫了個幹淨,隻落得一個光人,待回貴州去吧,一無盤纏,二無行李,怎能走得。待轉回你家來吧,麵子上實覺有些難為情,所以隻得回到原來租住的房子內,仍以教武藝糊口。’
王刺蝟聽了這話,跳起來問道:‘這話是真的嗎?’
那人說:‘這是眼前的事,如何能說假話!’
王刺蝟也不說什麼,帶了王子春就跑到楊大毛所住的地方來,果見楊大毛依然躺在土炕上吸大煙。王刺蝟忙上前說道:‘楊老師也太瞧不起我父子了,怎的回了索倫,連信也不給我一個!’
楊大毛說:‘我這回實在太丟人了,沒有臉再到你家去,哪裏是瞧不起你父子?’
王刺蝟問了問被劫的情形道:‘吉林的胡子,連官軍都沒奈何,老師單身一個人被劫去了行李,誰也不能說是丟人的事。’
當時王刺蝟父子又把楊大毛接到家中,款待比從前益發周到,經過了好多日子,這日忽有人送了兩匹騾子,及王刺蝟給楊大毛備辦的行裝來。王刺蝟莫明其妙,楊大毛至此才說道:‘我久已是一個無家可歸之人,如今又充軍到關外十多年了,還要回什麼家鄉呢?你父子待我雖好,究竟是不是真心,我不能不想出這個方法來試試。現在我知道你父子待我的真情了,我也不打算列旁的地方去了,就在你家終老。我還有些從來不願傳人的法術和武藝,安排盡我所有的傳給你兒子,你的年紀大了,有許多不能學,也不須學。’
從此,楊大毛就仿佛是王家的人,並五百兩銀子也退還給王刺蝟。王子春一心從楊大毛練了幾年,雖尚不及楊大毛的工夫老到,但是在關外除楊大毛外,沒有是他對手的了。此番是王子春定要到關內遊覽遊覽,想借此好多結識關內的好漢,從索倫一路到北京,沿途訪問,隻要是有點兒聲名的人物,他都得去拜會拜會,被他打敗及被他玩弄於掌股之上的,也不知有多少。他見鳳春老弟,還是進關以來第一次遭逢敵手,現在他也到上海來,說不定是專為你霍四爺來的。’”
霍元甲搖頭笑道:“不見得。上海地方,是各種人材聚會之所,會武藝的人很多。我有何本領,能使他趕到上海來會麵?”
霍元甲陪著李存義等人談話,農勁蓀已和彭庶白將登報的,“告擬好,即晚送往各報館刊登。次日各報紙上雖已把廣告登了出來,然霍元甲覺得這廣告登遲了,必有不曾看見的,這日仍非去擂台上等候不可,不過在台上等候了一日,不但沒有上台來打擂的,連報名的也沒有。因為各報紙的本埠新聞上,記載昨日與東海趙較量的情形非常詳細,霍元甲的神威躍然紙上,有些想去打擂的人,看了這種新聞,也就不敢輕於嚐試了。還有昨日在場親眼看了的,走出場來都添枝帶葉的向人傳說,簡直說得霍元甲的武藝,便是天兵天將也敵不過。這種宣傳,也能嚇退不少的人,所以自東海趙失敗以後,直到一月期滿收擂,沒第二個人來打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