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夫人看這老人說話很誠實,知道不是假的,便說道;‘這一帶巡捕很多,難道聽憑他們聚眾欺負一個女子,也不上前幹涉嗎?’
那老人笑道:‘怎能說是不幹涉?他們既是通氣的,隻要幾秒鍾假裝看不見,要打的打過了,要殺的殺過了。這一帶巡捕多,你要知道這站著的閑人更多,他們預備打你的人,在不曾動手的時候,誰也不能去無故幹涉他,動手打過了,就一哄而散,即算是你自己的親人當巡捕,此時也是無法。’
這段話說得潘夫人害怕起來了,幸虧她一時想到兄弟身上,因潘家與舍下有幾重戚誼的關係,平日潘夫人常到舍下來,知道兄弟和上海幾個有名的老頭子有交情,又知道兄弟也曾練過幾天武藝,就在遊戲場借了個電話打給我,叫我立時前去。因在電話裏不便多說,我還不知道為什麼事叫我去,等我到新世界會見她時,已是十二點鍾了。她把情形說給我聽,我當時也嚇了一跳,然表麵上隻得鎮靜的說:不要緊,教她緊跟著我走,不可離開。才走出大門,隻見一個身穿短棉衣褲的大漢,手上拿著一根用舊報紙包裹的東西,約有三尺來長,望去似乎份量很重。我是存心提防的,那神氣一落我的眼,就已看出是來尋仇的。旁邊還站著十多個人,裝束都差不多,個個橫眉惡眼,凶像十足,再看一個巡捕也沒有,馬路上的行人已極稀少。平時那一帶黃包車最多的,這時連一輛都找不著,可以說是眼前充滿了殺氣。我帶著潘夫人出門走不到十步,那大漢已挨近身來,猛然舉手中家夥,向潘夫人劈頭打下。我忙回身將臂膀格去,可惡那東西下毒手,報紙裏麵竟是一根鐵棒,因用力過猛,碰在我臂膀上,震得那鐵棒跳起來,脫手飛出,掉落在水門汀上,當啷啷一聲大響。我見他們如此凶毒,氣忿得一手將大漢的領襟擒住,使勁揉擦了兩下罵道:“渾蛋,打死人不要償命嗎?’
我生平不喜說誇口的話,到了這種關頭,隻好對那些將要動手還不曾動手的大聲道:“你們難道連我彭某都不認識嗎?這位潘太太是我至親,她是規規矩矩的人家人。小蘇州自不睜眼,還要向人尋麻煩嗎?,那小蘇州本來認識我,他這時躲在對麵一個弄堂裏,暗中指揮那些小流氓動手,萬不料有我出頭。他大約也自覺這事鬧穿了丟人,便已溜著跑了。未動手的聽我一說,又見大漢被我一手擒住掙紮不脫,也是一個個的黑暗處溜跑。我逆料危險的關頭已過,才鬆手放了大漢,連掉在水門汀上的鐵棒,都來不及拾起,抱頭鼠竄而去。直到他們溜跑了,停在對過馬路上的黃包車,方敢跑過來攬生意,如此可見他們白相人的威風了。”
盛紹先笑著對柳惕安道:“上海的流氓,與別處的光棍不同,最是欺軟怕硬。有本領的隻要顯一次給他們看,留下姓名來,他們便互相傳說,以後這人不問在什麼時候,什麼所在,流氓決不敢惹。庶白兄其所以提出自己姓名,那些流氓就抽身溜跑,固然是和上海著名的老頭子有交情。但專靠那點兒交情,也不能發生這般大的效力。實際還是因為有一次,庶白兄曾當著許多大流氓,顯過大本領,所以幾個有勢力的老頭子,竭力和他拉交情,小流氓更是聞名喪膽。”
柳惕安很高興的問道:“庶白先生顯過什麼大本領?我很願意聽聽。”
彭庶白搖頭笑道:“紹先總歡喜替我吹牛皮,我小本領都沒有,還有什麼大本領可顯呢?”
盛紹先道:“這事有兄弟在場,瞞的了別人,我是瞞不了的。前年正月間,我與庶白兄同在跑馬廳一家總會裏賭牌九,同場的有三個是上海自相人當中很有勢力的,我們並不認識,他們卻認識我,一心想贏我的錢。然總會裏不能賭假牌假骰子,全憑各人的運氣,不料那日偏偏是我大贏。那三個白相人都輸了,正商量去增加賭本來再賭,被庶白兄看破了他們的舉動,暗中知會我不可再賭了。我也正瞧不起那三人的賭品,安排要走,想不到那三人見我要走,便情急起來,齊聲留我要多推一盤。我不肯,他們居然發出不中聽的話來,說我不應該贏了錢就走,無論如何非再推一盤不可,其勢洶洶,解衣的解衣,捋袖的捋袖,簡直現出要動武的樣子。總會裏人雖出麵排解,然一則和他們是同類,二則也畏懼他們的勢力,寧可得罪我,不能不向他們討好。我那時又不曾帶跟隨的人,與庶白兄結交不久,更不知道他有這麼大的本領,一時真逼得我又受氣又害怕,不知應如何才好。虧了庶白兄出麵,正色詰問那三人道:“你們憑什麼勒逼他多推一盤?你們也欺人太甚了,老實說給你們聽,是我彭某教他不可再賭了,你們打算怎麼辦?
有手段盡管向我使出來‘三人倒吃了一驚似的,向庶白兄望了幾眼。論庶白兄的身體氣度。本象一個文弱書生,三人自然不放在眼裏。其中一個做出鄙視不屑的樣子冷笑道:“好不識相,你也夠得上出頭露麵與我們說話麼?你憑什麼出麵幹涉我們的事?今天有誰敢走,我們就給誰顏色看。’
我當時看了這情形,一方麵替自己著急,一方麵又替庶白兄擔憂。真是藝高人膽大,庶白兄在這時候,一點兒也不驚慌,隨意伸手在桌上抓了一把骨牌,有意無意的用兩個指頭拈一張,隻輕輕一撚,牛骨和竹片便分做兩邊,放下又拈一張,也是一撚就破,一連撚破了十多張,才含笑說道;‘這樣不結實的牌,如何能推牌九?’
那骨牌雖是用膠鰾粘的,但是每張牛骨上有兩樣榫,若沒有絕大的力量,斷不能這麼一撚就破。那總會裏本來請了一個保鏢的,姓劉,混名叫做劉辣子,聽說也練得一身好工夫,當時劉辣子在旁邊看了,忍不住逞口而出的喝了一聲:‘好工夫!’
那三人至此方知道認真鬧下去占不了便宜,登時落了威風,隻得勉強說道:‘你姓彭的如果真是好漢,明晚再到這裏來。’
庶白兄反笑嘻嘻的答道:‘我也算不了什麼好漢,不過我從今日起,可以每晚到這裏來,準來一個月,若有一晚不到,便算我怕了你們。’
說畢起身,一麵拉著我往外走,一麵招呼那三人道:‘明天見!’
出了總會之後,我非常耽心,恐怕庶白兄為我的事被他們暗算,庶白兄搖頭說:‘沒有妨礙。’
我力勸他明晚不可再去,他倒大笑說:‘豈有此理!’
我見他既決心明晚再去,隻得連夜把上海有名的把式。都邀到舍間來,共有二十多個,我將情形告知那些把式,教他們準備,裝著是賭客一道兒同去,萬一那些白相人和庶白兄動起手來,我這裏既有準備,大約也不至於吃眼前虧。我是這麼做了,也沒說給庶白兄聽,我知道他要強的脾氣,說給他聽,甚至倒把事情弄僵了。世間的事,真使人料不著,我以為第二晚必有一場很大的糾紛,誰知竟大謬不然。這晚我和庶白兄一進那總會的門,那三人都穿戴得衣冠齊整,一字排班在大門裏拱手迎接,個個滿麵是笑,將我們讓到裏麵一間房內。看那房間的陳設,好象是總會裏一間很重要的內帳房,房中已先有五個衣冠楚楚的人坐著,見我們進房,也都起身拱手相迎。倒是昨天發言的那人,指著我二人向那五人介紹我二人的姓名履曆,他說出來竟象是老朋友,於是又將五人的姓名履曆,一一給我兩人介紹。有兩三個是多年在上海享有大名的,此刻都在巡捕房擔任重要職務,見麵談話之間,都對庶白兄表示十分欽佩之意。庶白兄見三人如此舉動,絲毫沒有要尋仇的意味,這才重新請教三人的姓名。三人各遞了名片,對於昨夜的事並竭力認錯,要求我兩人不可擱在心上,以後好結為朋友,長來長往,彼此有個照應。他們既這般客氣,我們當然不再計較,後來他們真個常和庶白兄來往,凡是庶白兄委托他們什麼事,他們無不盡力幫忙,因此小蘇州一類的人,多知道庶白兄的本領。”
柳惕安聽了,笑向彭庶白拱手道:“原來先生有這般大本領,將來霍元甲開擂的時候,想必是要上台去一顯身手的。不知霍元甲已定了開擂的日期沒有?”
彭庶白道:“這些小玩意算得什麼,霍四爺才真是大方家呢!常言:“拳不離手,曲不離口‘,兄弟不過少年時候,曾做過幾年工夫,近年來因人事牽纏,精神也自覺疲萎了,全沒有在這上麵用功,手腳簡直荒疏得不成話了,如何還敢上擂台去獻醜!今日曾到霍四爺那裏,聽說已定了在二十日午前十時開擂,並委派了兄弟在台上照料。這是上海從來沒有人幹過的事,又經各種報紙上竭力鼓吹,屆時一定很熱鬧的。”
柳惕安屈指算了一算道:“二十日就是後天,內地各省交通不便,消息更不靈通,縱然有各新聞紙竭力鼓吹,無如內地看報的人太少,練武藝的又多不識字,這消息不容易傳到他們耳裏去。即算得了這消息,因為交通不便,也難趕到上海來,我逆料後天開擂,能上台去比賽的必不多。”
彭庶白點頭道:“我推測也是如此。遠在數百裏或數千裏以外的,果然不易得到這消息,不能趕來比賽,便是往在上海附近,及上海本埠的,開台之後,去看的必多,但真肯上台去動手的,決不至十分踴躍。”
盛紹先道:“我國會武藝的人,門戶習氣素來很深,嫉妒旁人成名,尤其是會武藝人的普通毛病。尋常一個拳棒教師,若到一個生地方去設廠教徒弟,前去拆廠的尚且甚多,何以象霍元甲這樣擺擂台,並在各報上大吹大擂的登廣告招人去打,倒沒有真個肯上台去動手的呢?你這是如何推測出來的?”
彭庶白笑道:“我是根據我個人的心理推測的,也不見得將來事實一定如此。我想開台以後,上去打的不能說沒有,不過多半是原來在上海,或是適逢其會的,上去的打贏了,擂台便得收歇,若打輸了,跟著上去的便不免有些氣餒。年輕好勝又沒有多大名的,方肯上去,過了四十歲的人,或是已享盛名的人,是不會隨隨便便上去動手的。由表麵上看來,上海是一個五方雜處的所在,各種人材聚集必多,在這地方擺擂台,確非容易,然實在細細研究起來,倒是上海比內地容易。這其中有個道理,兄弟在此地住了多年,已看出這道理來了。剛才紹先兄說,尋常拳棒教師,到生地方教徒弟,前去拆廠的甚多,那是什麼道理呢?門戶習氣和嫉妒旁人成名,雖也是前去拆廠的原因,但主要的原因,還是發生於地域觀念,覺得我是一個會武藝的人,我所屬處的一帶地方,應由我一人稱霸,他處的人到我這裏來收徒弟,於我的權利、名譽都有損失,因此就鼓動了自己的勇氣。前去拆廠。上海的情形卻不同,現在上海的人口雖多,隻是土著極少,客籍占十分之八九。住在上海會武藝的人,這種地域觀念,人人都很淡薄,所以倒比別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