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回 陳長策閑遊遇奇士 王老太哭禱得良醫(3 / 3)

潤章聽說肯傳他內家工夫,喜得連忙叩頭拜師。

從這日起,空法就教潤章把靜坐的方法改變了。在靜坐的時候,須存想丹田,吸時得在丹田略停,方始呼出。是這麼做了一個月工夫,始將童男女雇到。空法每日要潤章袒衣仰臥,教童男女用掌輕輕在腹部繞著臍眼順摸。潤章的心思跟隨著摸處團轉,腹部摸了兩月之後,漸漸推到胸膛,推到兩肋,又用布縫成一尺二三寸長、二寸對徑的小口袋,用那種養水仙花的小圓石子,將口袋裝滿,裝成和搗衣的木杵一樣,給童男女拿著,一麵推摸,一麵捶打。煞是古怪,並不借助旁的力量,就這麼每日鍛煉,周身摸遍,周身捶遍,裝石子的捶過之後,改用裝鐵砂的再捶。在初練的時候,不覺得怎樣,練成了才知道渾身可以任人捶打,不覺痛苦,便是遇著會擒拿手及會點穴的人,也不怕被人將穴道點閉。並且就這麼練習,兩膀能練成數百斤的活力,身上工夫練成了,繼續不斷的做坐功,肌膚筋骨都好象改換了一般,數九天能赤膊睡在冰雪中不覺寒冷,伏天能披裘行赤日中不覺炎熱,十天半月不吃一點兒東西不覺饑餓,一次吃一鬥米的飯也不覺飽悶。

轉眼三年過去,王潤章的內家工夫,基礎已經穩固了,空法和尚才放他回家。在家中住了兩年,三房妻室都生了個兒子,他母親卻因潤章病時憂愁過度,一病死了。王潤章將他母親的喪事辦了之後,對他三個妻子說道:“我本來是一個病入膏肓、朝夕等死的人,蒙師父再造之恩,得以不死。我對家庭最重的責任,便是生兒子接續煙祀。如天之福,你們各人都生了一個兒子,我的責任算是盡了。此後,我本身的大事要緊,不能在家閑居著,須出門去訪求名師,何時能回家來,不能預定。好在家中產業,各房都足溫飽,無須我在家經營。”

他三房妻子聽了他這番話,自然都留戀著,不願他走,但是他一不要盤纏,二不要行李,就空手不辭而別的走了出來。在各省遊曆了幾年,所遇的高人隱士很不少,他的工夫更有了進步。這回到宜昌,是打算回梁山去看看他師父,不料在茶棚裏遇見陳長策,因喜陳長策生成一副好筋骨,談話又非常爽直,加以性喜武藝,他認為是一個練內家工夫的好資質,不忍舍棄,存心出麵與陳長策攀談。此時將他自己這番履曆,約略說給陳長策聽了,說道:“我當日病的那麼疲憊,敝老師初留我住淨土庵的時候,我明知是生死關頭,然心裏仍十二分的不願意,一到黃昏時際,就惦記著家中老婆,幾番忍耐不住,想逃回家去和老婆睡睡再來。無如敝老師賽過看見我的心事,防閑得異常嚴密,經過兩個多月的打熬,欲火方慢慢的停息。我那時是住在庵裏,不能與老婆會麵,所以製止欲火還容易些兒,如今你要練這工夫,住在自己公館裏,終日和家眷在一塊兒糾纏著,恐怕你把持不住。”

陳長策搖頭道:“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我既決心練這工夫,自有應付敝內和小妾的方法。”

王潤章點頭道:“要有把握才好,最好在初練的時期中,每日隻吃素菜,將葷腥蔥蒜戒絕。”

陳長策道:“我正覺得先生在初進淨土庵的時候,應該多吃好菜調養,不知為什麼倒教先生吃素,難道練這工夫,是應吃素嗎?”

王潤章道:“一來師父是出家人,原是吃素的,二來葷腥蔥蒜,都是增長欲火的毒藥,一方要斷絕色欲,卻一方吃增長欲火的葷腥,豈不是背道而馳嗎?我勸你在初練的時期中吃素,便是這個因由。”

陳長策求工夫的心切,就從這日與他妻、妾分房。因他睡的房間,與他妻、妾的房間隻一牆之隔,還恐怕夜間忍耐不住,跑到妻、妾房間裏去,特地買了兩把鎖來,交一把給他妻子,一到夜間,兩邊都把門鎖了,就是他妻、妾熬不住想找他,也不能過來。

王潤章依著空法和尚傳給他的次序,傳給陳長策,也雇用了兩個童男女,不過王潤章不能在陳公館久住,隻把方法傳了,叮囑陳長策遵著練習,他自己便動身回梁山去了,臨行時對陳長策道:“我的行蹤無定,你以後要找我是找不著的。你遵著我所傳的方法,練到不能進步的時候,我自然會來指點你,好接續用功。我現在沒有旁的言語吩咐,你隻牢牢的記著,色字頭上一把刀,多少英雄好漢,在這把刀上送了性命。”

陳長策此時正在十分勇往的練工夫,毫不在意的答應,請師兄盡管放心。王潤章走後,陳長策認真練了四個月,不僅腹部充實,兩邊肋條骨縫都長滿了,摸去就和兩塊鐵板一樣,無論如何用手指去按,也按不著肋條骨,兩脅裏麵,仿佛塞上了兩團棉絮,肩窩也平滿了,周身要害之處,聽憑有力量的人,拿槍去紮,他一點兒不鼓勁的承受著,連汗毛都不損傷。他正自覺著很得意,心想若不遇見王潤章這種異人,傳授了自己這樣妙法,便是下一輩子苦功練武藝,也練不到這麼一半工夫來,如此努力三年下去,不愁不和王潤章一樣。“

誰知事與願違。這日他哥子忽然將他叫去說道:“你在這裏住了差不多一年,我屢次想替你謀一件臨時的小差使,也可以弄幾個錢做做零用,無如一向都沒有好機會。湊巧近來有一件田土官司,兩造都是闊人,都在出錢運動,用得著派委員前去勘查一下。

我想這倒是件好差使,正好派你去走一趟,已把委劄填好了,你明日就帶一個書記、四名親兵,下鄉去辦理這件案子吧!”

陳長策聽了,心裏雖惦記著自己的工夫不能間斷,然平日對於他哥子的話,是從來不敢違拗的,加以是公事,業經填好了委劄,不能推辭不去。他哥子拿出委劄來,他隻好謝委下來,找著承辦這案的書記,問這案情,那書記連忙向他道喜,說這案有極大的好處,下鄉至少得兩個月才能辦理完結。陳長策見說要兩個月才能辦完,心裏更著急了,然也不能對那書記說出什麼來,隻好暫時把雇用的童男女退了,次日即下鄉去勘查田地。

在鄉下辦案的時候,一切起居飲食都很簡率,又沒有童男女在跟前,不僅不能加緊練工夫,就是靜坐也多障礙,沒奈何將工夫擱下。辦理了兩個多月案件回來,他自己心裏對於這內家工夫,不知不覺的冷淡了,而他的妻室和姨太太,都整整熬了半年多,不曾沾著丈夫的氣味,更是氣得極力將王潤章詆毀,說得內家工夫一錢不值。陳長策這時委實把持不住了,回衙門銷差之後,便左擁右抱的繼續未遇王潤章以前的工作,事後心裏雖不免懊悔,但是戒已破了,體已毀了,痛悔也是枉然。

一日,忽接了一封郵局寄來的信,原來是王潤章從上海寄給他的,信中說因有重要的事,到了上海,教陳長策接信後趕緊到上海來,不可遲誤。陳長策因此到了上海,王潤章見陳長策在工夫做得正好的時候破了色戒,隻氣得罵道:“我為的就是恐怕你在家把持不住,所以在我臨走的時候,再三叮囑在這‘色’字上注意,你好象很有把握的樣子。你要知道,我們老師生平收徒弟異常慎重,他門下沒有半途而廢的徒弟。”

因逼著陳長策從新再練,陳長策這番有王潤章監在旁邊,又離開了家眷,能一心不亂的練習,進步比在宜昌時還迅速。王潤章打聽得杭州有一個高僧,已修煉有得了,王潤章要去訪他求參證,吩咐陳長策認真做工夫,自到杭州訪道去了。

陳長策因聽得朋友說,秦鶴岐也是一個做內家工夫的,他並不求人介紹,就憑著一張名片,去拜訪秦鶴岐。一老一少見麵之後,倒很說得投機,陳長策當麵顯出周身聽憑人敲打的工夫來,秦鶴岐說這便是鐵布衫法。

這日,陳長策正在家做坐功,秦鶴岐引著霍元甲、農勁蓀到來。陳長策對於霍元甲的人品、武藝,早已聽人說過,心中是很欽佩的,見麵自不免有一番推崇向慕的話說,聽說霍元甲要在上海擺擂台,直喜得陳長策拍掌讚歎,願效奔走之勞。農、霍二人連忙稱謝,彼此暢談了一會,農,霍二人起身辭,秦鶴岐也一同出來。

霍元甲與農勁蓀回到寓所,農勁蓀乘著夜問沒有來訪的人客,擬好了擂台規則,及中西文字的廣告,念給霍元甲聽了,說道:“報紙鼓吹的力量極大,我們雖刊登了廣告,然不及各報上有文字揄揚的使人容易興起。我想辦幾席酒菜,請各報館的新聞記者來,向他們說明已訂約和奧比音比武及擺擂台的用意。我認定這種事,報紙上是樂於鼓吹的。”

霍元甲道:“農爺說應該怎麼辦便怎麼辦,不過我們都不是下江人,平日在上海沒有聲名,忽然請各報館的新聞記者吃飯,還恐怕有不來的,不如請李九和彭庶自先介紹我們去拜會各報館的主筆先生,等到擂台開張的前兩天,方請他們吃飯,不知農爺的意思怎樣?”

農勁蓀點頭道:“這也使得。”

次日彭、李二人都來回看,農勁蓀把聯絡各報館的話說了,彭庶白指著李九哈哈大笑道:“這事有他從場幫忙,聯絡各報館的事,還要兩位請求我們介紹嗎?上海幾家大報館的主筆和訪員,多與他有交情。方才我在他家,他正和我計議這事,由他出麵請酒。

我同他出門到這裏來的時候,已經吩咐師爺發請帖,此時隻怕已分送各報館去了。”

霍元甲連忙起身向李九拱手謝道:“難得九爺這麼肯出力替我幫忙,我隻好口頭道謝了。”

李九也拱手說道:“四爺這話說的太生分了,這哪裏是四爺個人的事!凡是會武藝及有點愛國心的人,都應當對四爺這種舉動表同情。”

農勁蓀問道:“不知九爺定了哪日幾點鍾?我們好商量一篇宣傳的文字,在各報上發表。”

彭庶白接著說道:“就在明天下午六點鍾,一會兒便有請帖到這裏來。”

霍元甲笑道:“我們這裏還用得著請帖嗎?情理上似乎太說不過去了。”

彭庶白、李九和農勁蓀大家商量一陣辦事的手續,及登報的文字,因又來了拜訪的客,彭、李二人方作辭回去。次日,農、霍二人帶著劉震聲按時赴宴,當時上海各大報館的主筆訪員多到了,經李九一一給農、霍二人介紹,席間各自有一番慷慨淋漓的演說。翌日,各報的本埠新聞欄內都載了出來,這且不去敘它。

單說酒席散後,各人都分途回家去了,惟有彭庶白因要去五馬路訪一個朋友,獨自從酒館出來,向五馬路行走。這日下了一天的雪,到黃昏時分方止,馬路上的雪足有二三寸深,行路的人一溜一滑的極不自在。彭庶白剛走近棋盤街口,此時這一條馬路的行人很少,兩旁店鋪都上了板門,忽見前麵馬路中間,圍了一大堆的人,好象是打架的樣子。彭庶白邊走邊朝那人叢中望去,足見一個穿西裝的少年,被許多流氓似的人圍著叢毆。再看那少年,雖不過二十來歲的年紀,身體象很瘦弱,和許多流氓動手打起來,手腳身法倒十分利落,神氣也異常從容,簡直不把那些流氓看在眼裏的模樣。彭庶白在上海居住了多年,知道上海流氓是不好惹的,每每因一言不合,糾集數十百個流氓,攜帶利斧短刀,與人拚命,逆料這少年多半是外省初到上海的人,不知為什麼事與這些流氓動手,存心想上前替那少年解圍。但是看那少年,笑容滿麵的一拳一個,把流氓打的東歪西倒,左右前後的流氓,不近他的身便罷,近身就得跌倒。這些流氓也都打紅了眼睛,跌下去爬起來,又衝上前去,也有抓著雪向少年打去的。

彭庶白看得有趣,料知那少年有這般好身手,是決不至吃虧的,樂得在旁邊看看少年的能耐。隻見那些流氓,欺少年是單身一人,手中又沒有武器,仗著自己人多,越打越勇敢。兩麵街口都有巡捕站崗,然巡捕對於流氓打架,從來是裝著沒有看見的,非到雙方打傷了人,或是鬧的亂子太大了,斷不過問。此時附近的巡捕,仍照例不來理會,所以這些流氓膽敢與那少年拚命。那少年見流氓打不退,仿佛不耐煩多糾纏了,隻將雙手一伸,一手扭住一個流氓的頂心發,一開一合的使流氓頭碰頭。在打的時候,流氓和少年都咬緊牙關不說話,禁不起少年將兩個流氓的頭這麼一碰,卻痛得忍不住,隻叫哎呀。在旁的流氓趁少年騰不出手來,想從背後將少年攔腰抱住,誰知少年身法真快,就把手中的兩個流氓當兵器,隻幾下便橫掃得那些流氓,沒一個敢近身了。直到此時,少年才叱了一聲:“去吧!”

隨即雙手一鬆,這兩個碰頭的流氓,都跌倒在一丈開外。

少年行所無事的拍了拍衣上的雪,頭也不回的舉步便走。

眾流氓確實被打得都害怕了,一個個橫眉怒目的,望著少年大搖大擺的走去,誰也不敢追趕,卻羨慕煞了旁觀的彭庶白,忍不住上前問問少年的姓名來曆,究竟為什麼和流氓打起架來。跟上去才走數十步遠近,隻見那少年走進一個弄堂,彭庶白忙緊走了幾步,趕過少年前麵,對他拱了拱手說道:“方才見老哥打那些流氓,顯得一身好本領,兄弟從旁看了,委實欽佩之至,因此不揣冒昧,妄想結識老哥這種人物。請問尊姓大名,因何與那些流氓動手?”

那少年就彭庶白打量了兩眼,忙陪笑拱手答道:“見笑見笑!這地方的光棍,真不睜眼,兄弟在一家煙紙店裏買香煙,因不曾留神,露出坎肩上佩帶的赤金表鏈來,被旁邊的幾個光棍看見了,大概是欺兄弟生得文弱,居然跟在背後走,一到這行人稀少之處,就動手強搶起來,幸虧來的都是些不中用的東西,已被兄弟打開了。誰知這一帶此類光棍極多,轉眼之間竟圍上來二三十個,可惡那些巡捕,簡直象沒有眼的一樣,若換一個真的文弱書生,今夜豈不糟透了嗎?”

彭庶白見這少年相貌生得十分英俊,說活又極爽利,不由得心裏愛慕,恐怕錯過了機會,以後就不容易見麵,因弄堂裏不便多談,隻得問道:“老哥就住在這弄堂裏呢,還是到這裏瞧朋友呢?”

少年隨手指著前麵一個石庫門說道:“我便住在這裏麵。兄弟是湖南人,初次到上海來,沒多的熟朋友,隻好住在這湖南客棧裏。”

彭庶白看那石庫門上有“一新商號”四字,遂說道:“兄弟很想和老哥多談談,雖自覺冒昧得很,然實因心中愛慕,情不自禁,去客棧裏坐坐不妨麼?”

少年似乎也覺得彭庶白這人氣宇非凡,絕不躊躇的表示歡迎,引彭庶白進裏麵攀談。

原來這少年姓柳名惕安,也是當世一個了不得的俠義英雄。他這時的年齡,雖還隻有二十歲,然他的工夫極不尋常。不知彭庶白說出什麼話來,且俟第六十二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