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回 陳長策閑遊遇奇士 王老太哭禱得良醫(2 / 3)

不一會酒菜上來,陳長策看他吃喝如鯨吞牛飲,頃刻之間,一斤汾酒完了。他也不待陳長策勸飲,自向堂倌又要了一斤,喝到最後將壺一推說道:“空肚子酒少喝些兒吧!”

隨叫堂倌拿飯來。宜昌酒館裏的飯,和廣東酒館差不多,每個人一桶,不過比廣東酒館的多些,每桶足有六、七大碗飯。姓王的顯出很饑餓的神氣,瞟了飯桶一眼說道:“這麼一桶飯夠什麼!”

堂倌仍擺出那副狗眼看人低的麵孔,搖頭晃腦的說道:“你盡量吃吧!吃完一桶,我再去拿一桶來,天氣熱,這桌上擺幾桶熱飯,不要熱殺人嗎?並且這桌子也放不上幾桶飯。”

姓王的也不理會,低著頭隻顧吃,和平常人一般大小的口,一般大小的咽喉,不知如何會吃的這般迅速,一轉眼就吃完了一桶。陳長策自命是個能吃飯的人,平時也自覺吃的很快,這時和姓王的比起來,真是小巫見大巫了,他兩碗還不曾吃下,姓王的已吃完了一桶。堂倌捧出第二桶來,姓王的將手中的飯碗往旁邊一擱,順手拿了一個大的空菜碗,接著又吃。陳長策剛吃完第三碗,姓王的第二桶也完了,從旁邊看去,並不顯得搶著吃的樣子,隻是看得出飯進口並不咀嚼,一麵往口中扒,一麵便往喉嚨裏吞下去了,更不吃萊,因此迅速非常。是這般一桶複一桶,吃到第五桶時,堂倌去了許久才拿來。

姓王的指著飯碗對陳長策笑道:“你瞧這飯,比方才吃的糙多了,也不似以前的那般烘熱,想是這小館子的飯,已被我吃完了,這飯是從別家借來的。”

陳長策看時,這飯果然是糙米煮的,並已半冷,便問那堂倌道:“怎的換了這又冷又糙的飯來?”

那堂倌到這時候,心裏也納罕這姓王的飯量,大的太奇特了,不敢再認做下流人物了,隻得陪笑說道:“實在對不起,因為天熱不敢多煮飯,賣不完時,一到夜間便餿的不能吃了。這飯果是從別家借來的。”

姓王的笑問道:“你不是說開飯店不怕大肚漢嗎?你在這小館子裏當堂倌,沒有多見識,所以小看人,你以後待客不可再使出這般嘴臉來。”

堂倌哪敢回話。姓王的吃了第五桶飯,見陳長策已放下碗筷不吃了,看那桶裏還剩下一碗多飯,也倒下來吃了。陳長策叫再拿飯來,姓王的搖手道:“算了吧!象這又糙又冷的飯,懶得吃了。”

陳長策道:“不曾吃飽怎麼好呢?”

姓王的道:“我吃飯無所謂飽也不飽,高興時多吃些兒,興盡便不吃了。你我原是想借地方談話,如今因隻顧吃喝,沒有說話的時候,但是我看這地方也很嘈雜,還是不好細談,不知府上住在什麼街,我想到府上去坐坐。”

陳長策已看出他是個有絕大本領的人,安有不歡迎到家裏去之理,隨即連聲說好。

姓王的從懷中掏出一大卷鈔票來,叫堂倌來回帳,陳長策哪裏肯讓他回帳呢?連忙拿出錢來,爭著交給堂倌。姓王的笑道:“我不是要爭著回帳,隻因為我自己知道,我的模樣太不堪了。方才在茶棚裏的時候,你那位朋友就把我認做是纏皮的,一到這館子裏來,這裏堂倌更看得我連乞丐也不如,你讓我做了這一次小小的東道,也可以使一般勢利眼睛的人,知道以後看人,應該把跟睛睜大一點兒,休隻看了幾件衣服,不見得穿的好便是好人,便是闊人。”

陳長策雖聽姓王的這麼說,然畢竟不肯讓東道給他做,將賬回了之後,讓姓王的先走,姓王的也讓陳長策先走,彼此謙讓了一陣。姓王的伸手握住陳長策的手腕笑道:“我們用不著讓先讓後,一道兒走吧!”

陳長策的手腕被他用三個指頭握著,就和被鐵鉗夾住了一般,簡直痛澈骨髓,幾乎逞口叫出“哎呀”隻是他年輕要強,從來不肯示弱,咬緊牙關忍受,把所有的氣勁,都運到這手腕上來,一步一步的同走到門外。姓王的笑向陳長策道,“很不錯,有點耐勁兒。”

說時將指頭鬆了。

陳長策一邊揩著額頭上的汗,一邊看這被捏的手腕,整整的三個指印,陷下去一分多深,絲毫沒有血色,走不到幾十步遠近再看時,已紅腫得和桃子一樣,禁不住說道:“好厲害的手指。我雖沒有真實本領,然也練了幾年桶子勁,三個指頭能將我的手腕捏成這樣,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雖受了一點兒痛苦,我心裏卻是欽佩。”

陳長策哥子的公館,就在衙門附近。陳長策這時和他哥子同住在一個公館裏,此時引姓王的回到公館,把自己生平所練的武藝,一一做給姓王的看,姓王的看了,略不經意的說道:“你做的工夫,與我不同道。你學的是外家,我學的是內家,我說句你不要多心的話,你這種外家工夫,用力多而成功少,並且毛病太多,練得不好時,甚至練成了殘廢自己還不覺得。我因見你年紀輕,身體好,性情又爽直,有心和你要好,所以情不自禁的說出直話來,休得見怪!”

陳長策聽了,口裏連聲稱謝,心裏卻不甚悅服。因為他自從練拳以來,仗著兩膀有二,三百斤實力,發了狂的大水牛,他都能對付的了,至於尋常略負聲望的拳教師,被他打敗了的,不計其數,卻一次也不曾被人打敗過。這姓王的身量比他瘦小,手腕盡管被捏得紅腫,但心裏還不承認便打不過姓王的,當下說道:“練內家的說外家不好,練外家的也說內家不好,究竟如何,我因為內家工夫全不懂得,就是外家工夫也是一知半解,還夠不上批評誰好誰不好。難得今日遇著王先生,想要求把內家工夫,做一點兒給我見識見識。”

姓王的道:“我所學的內家工夫,不是拳術,沒有架式,不能和你的一樣,演給人看。”

陳長策問道:“沒有架式,有不有手法呢?”

姓王的道:“也沒有什麼手法。”

陳長策道:“身法步法,難道都沒有嗎?”

姓王的點頭道:“都沒有。”

陳長策道:“既沒有架式,又沒有身手步法,萬一要和人動手起來,卻怎麼辦呢?”

姓王的道:“我這內家工夫,目的原不是和人打架的,不過練到了相當的時期,在萬不得已要和人動手的時候,那是一件極容易解決的事。你不要以為我是誇口,練我這種內家工夫的人,如果和練外家工夫的動起手來,就和一個成年的壯丁,與三五歲的小孩相打一樣,無論如何,是不會使那小孩有施展手腳機會的,即算偶然被小孩打中了一拳兩腳,也隻當沒有這麼一回事。”

陳長策聽了這些話,哪裏肯信呢?忍不住搖頭說道:“你雖說不是誇口,但我不相信什麼內家工夫有這樣玄妙,倘若內家工夫是法術,隻要口中念念有詞,喝聲道:“疾’,就能將敵人打倒,我才相信。如果不是法術,一般的要動手腳,練內家的不長著三頭六臂,恐怕不容易一概抹煞說,練外家的都和三五歲小孩一樣。”

姓王的笑道:“你不曾練過內家工夫,也不曾見練內家工夫的和外家動過手,當然不相信有這般玄妙,將來自有明白的一日。”

陳長策道:“我練武藝最喜和朋友研究,並沒有爭勝負的心思,輸贏都不算一回事。

王先生不要生氣,我不自量,想求王先生指教我幾手內家的武藝,不知王先生的意思怎樣?”

姓王的躊躇了一會說道:“我方才說了,我這種內家工夫,目的原不在和人打架,非到萬不得已時,決不敢與人動手。因為拳腳無情,倘一個不留神,碰傷了什麼地方,重則喪人生命,輕也使人成為殘廢,豈不問心難過!”

陳長策見姓王的這麼說,更認做是故意說的這般嚇人,好借此推諉,連連搖頭說道:“話雖如此,隻是練武藝的人,和人動手的時候,傷人不傷人,自己總應該有些把握。

即如我雖是一個沒有真才實學的人,然無論和什麼人動手,若不存心將人打傷,是決不至於傷人的。象我這樣初學的外家工夫尚且如此,難道王先生的內家工夫,連這點兒把握也沒有嗎?”

姓王的道:“有把握的話難說。如果你也是和我一般的練內家,將皮膚筋骨都換過了,要動手玩玩也還容易,如今你是個練外家工夫的,筋骨都不免脆弱,在我是沒存心將你打傷,無奈你受不了,隨便碰碰就傷了,這如何好和你動手呢?也罷,你定要試試也使得,我仰臥在地下,你盡管施出平生的本領來,拳打腳踢都使得。”

說畢,起身就在地板上躺下,手腳都張開來。

陳長策心裏十分不服他輕視外家工夫,恨不得盡量給點兒厲害他看,但是見他躺在地板上,心想這卻不大好打,因為平日與人相打,總是對立著的,如今一個睡著,倒覺得有些不順手,端詳了姓王的幾眼,心中已計算了一個打法,因仗著自己兩膀的力量,安排一沾手便將姓王的拉了起來。他知道姓王的手指厲害,不敢朝他上身打去,以為向他下部打去,容易占得便宜。誰知一腳才踏近他身邊,手還不曾打下,猛覺得腳背上,仿佛被鋼錐戳了一下,比手腕被捏時,還痛加十倍,隻痛得“哎呀”一聲,身不由自主的蹲下地來,雙手護著痛處,以為必是皮破血流的了。姓王的已跳了起來,問道:“怎麼的,已經傷了麼?”

陳長策一顛一跛的走近椅子坐下,脫了襪子看時,卻是作怪,不但不曾破皮流血,並一點兒傷痕沒有,撫摸了幾下之後,便絲毫不覺痛了,這才心悅誠服的立起身來,對姓王的一躬到地說道:“內家工夫果是神妙,使我的手腳一點兒不能施展,真是連三五歲小孩都趕不上。我枉費了六七年的苦工夫,今日既遇著先生,無論如何得求先生把內家工夫傳給我。”

說時雙膝跪了下去,搗蒜也似的叩了幾個頭,慌得姓王的回禮不迭。

姓王的將陳長策攙扶起來,說道:“我在各處遊行,固是要訪求名師益友,然遇著資質好可以傳授的人,也想替敝老師多收幾個徒弟。不過我這工夫,學的時候比外家工夫容易得多,練起來卻是為難。你此刻已娶了親沒有?”

陳長策把已有妻、妾的話說了,姓王的搖頭道:“這就很難。凡練我這工夫的,第一要戒絕房事。”

陳長策問道:“一生要戒絕呢,還是有個期限呢?”

姓玉的道:“隻要在三年之中完全戒絕,以後便無妨礙了。因為三年練成之後,泄與不泄,皆能自主。第二是要有恒,練外家工夫的,偶然停止幾天不練,也不要緊。我這工夫就一天也不能停止,並得物色一對童男女,每日幫同鍛煉,三年方可成功。”

陳長策道:“要練這種難得的大工夫,休說隻戒絕三年房事,便再長久些,也能做到。不過先生方才說,想替貴老師多收幾個徒弟,這話怎麼說?貴老師現在何處?我看先生的談吐舉動,不是山野粗俗之人,何至沒有名字?初見麵時不肯說出,此刻我既要求拜列門牆,想必可以說給我聽了。”

姓王的道:“拜列門牆的話不敢當。敝老師訂下的規矩,在他老人家未圓寂以前,不許我等公然收徒弟,隻能以師兄弟的資格傳授。你既決心要練我這工夫,我不妨將我的履曆,略略說給你聽。”

原來這姓王的,名潤章,字德全,是梁山縣的巨富。他母親二十幾歲守節,三房就共著潤章這一個兒子。潤章還不到二十歲,三房都替他娶了一個老婆,各人都希望生兒子。三個老婆輪流值宿,一夜也不得空閑,如此不到兩年工夫,兒子一個不曾生得,王潤章的身體卻弄得枯瘦如柴,終日腰酸背痛,腿軟筋疲,一到夜深,更覺骨子裏發燒,白天又不斷的咳嗽,儼然成了個肺癆病的神氣。他母親看了,隻急得什麼似的,忙不迭的延醫服藥。梁山縣所有的名醫,都延請遍了,服下去的藥如水投石,不但絲毫沒有效驗,反見病症一天天的加重了。他母親急得無可奈何,見人治不好,便一心一意的求神。梁山城外有個淨土庵,平日香火極盛,一般人傳說庵裏的藥簽很靈。他母親就去那庵裏,伏在阿彌陀佛的神座下,虔誠禱祝,想到傷心的時候,不由得痛哭起來,求了藥方回家,給王潤章服了,仍是不見有效。然這王老太太的心理,認定惟一的生路,便是求神,不問有效與否,每逢初一、十五,必去庵裏痛哭流涕的禱祝一番。這庵裏的住持和尚空法大師,見她每逢初一、十五必來拜佛,拜下去必痛哭失聲,料知必有重大的心事。這次王老太太痛哭禱祝完了,空法大師即上前合掌說道:“貧僧見女菩薩每次來燒香必痛哭一陳,不知有什麼為難的事?貧僧出家人本不應問,不過見女菩薩來哭的次數太多了,實在覺得可憐,若是可以說給貧僧聽的話,或者也能替女菩薩幫幫忙。”

王老太太見問,含著一副眼淚,將潤章承繼三房,尚無子嗣,及現在害著癆病,醫藥無效的話說了。空法大師當下問了一會潤章的病情說道:“貧僧也略知醫理,隻可惜不曾見著少爺的麵,不能懸揣還有救無救,女菩薩何妨把少爺帶到這裏來,給貧僧診視一番?尋常醫生治不好的,不見得便是不治之症。”

王老太太連忙稱謝,次日就帶了王潤章到庵裏來。空法大師仔細診了脈,問了病情,說道:“這病已是非常沉重了,平常草根樹皮的藥餌,不問吃多少是治不好這病的。”

王老太太聽到這裏,已忍不住放聲哭起來。空法連連搖手笑道:“貧僧的話還沒有說完。草根樹皮治不好,貧僧卻還有能治的方法,女菩薩不要性急,請聽貧僧慢慢說來。”

王老太太一聽說還有能治的方法,不由得立時轉悲為喜。

空法道:“這病尚有一線生機,但是貧僧得先問女菩薩能舍不能舍?”

王老太太問:“怎麼叫做能舍不能舍?”

空法道:“你這少爺的病,本來已到不可救藥的時候了,如果再住在家中,不能靜養,便是活菩薩臨凡,也惟有束手歎息。如今要你少爺的病好,得把他舍給貧僧,就在這庵裏住著,聽憑貧僧如何施治,不能過問。至少三年之中,他夫妻不許見麵,須待病好了,身體強壯了,方可回家。能這麼辦,貧僧包可治好。”

王老太太道:“小兒的病已如此沉重,一旦死了,怎由得我不舍。此刻蒙大師父的恩典。隻要舍三年,病好後仍許回家,哪有不能舍之理!”

說罷,即拉著潤章一同向空法叩頭道謝。

空法攙起潤章說道:“既是決定了住在這庵裏治病,從今日起,就用不著回家去。

現在也用不著旁的東西,被褥床帳這裏都有,將來要什麼,再打發人去府上攜取,是很便當的。”

王潤章這病是因為年輕身體發育不健全,禁不起三個老婆包圍著他下總攻擊,房勞過度,便成了個痼疾。大凡害癆瘵的青年,越是病的厲害,越喜和婦人交接,直到把性命送掉,方肯罷休。空法和尚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不肯放潤章回家。潤章這時一則礙著空法的麵子,二則也要顧到自己性命,隻得應允就在庵裏住下來,他母親獨自回去。

潤章初住在庵裏的時候,空法並不向他提起治病的話,每日三餐都吃的是素菜,天方破曉的時分,空法就起來邀潤章到附近草木茂盛的山林裏去遊逛,遊得覺肚中饑了,才回庵早餐。是這般過了兩個月,潤章自覺精神好多了,空法便傳他靜坐的方法。他這種靜坐,一不調息,二不守竅,隻須盤膝坐著,斷絕思慮。於是又過了四個月,不但所有的病象完全退去,身體比未病以前更壯實了。空法說道:“若但求治病,則你此刻已可算是無病之人了,不過你有三房家眷,各房都望你生育小兒,承接宗嗣,倘就這麼回去,不到一年,又要成癆病了。我看你的根基還好,可以練得內家工夫,我打發人到你家去,叫你老太太雇兩個清秀的童男女來,好幫助你練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