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回 陳長策閑遊遇奇士 王老太哭禱得良醫(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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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俠義英雄傳,在民國十五年的時候,才寫到第六十一回,不肖生便因事離開了上海,不能繼續寫下去,直到現在已整五年,已打算就此中止了。原來不肖生做小說,完全是為個人生計。因為不肖生不是軍人,不能練兵打仗,便不能在軍界中弄到一官半職;又不是政客,不能搖唇鼓舌,去向政界中活動;更沒有專門的科學知識,及其它特殊技能,可在教育界及工商界混一碗飯吃。似此一無所能,真是謀生乏術,隻好仗著這一枝不健全的筆,塗抹些不相幹的小說,好藉此騙碗飯吃。不料近五年來,天假其便,居然在內地謀了一樁四業不居的差使,可以不做小說也不至挨餓,就樂得將這枝不健全的筆擱起來。在不肖生的心理,以為這種不相幹的小說,買去看的人,橫豎是拿著消遣,這部書結束不結束。是沒有關係的。想不到竟有許多閱者,直接或間接的寫信來詰問,並加以勸勉完成這部小說的話。不肖生因這幾年在河南,直隸各省走動,耳聞目見自又得了些與前集書中性質相類似的材料,恰好那四業不居的差使又掉了,正用得著重理舊業。心想與其另起爐灶,使看書的人心裏不痛快,不如先完成這部書,因此就提起這枝不健全的筆來寫道。

上回書中,正寫到霍元甲聽得劉天祿、楊萬興說不能在上海親見與外國大力士比賽,及不能幫場的話。霍元甲當下一麵用極誠懇的言語挽留,一麵探問不能久留上海的理由。楊萬興道:“承李九少爺的盛意,特地邀我們兩人到上海來,已經叨擾過不少的日子了,寒舍也還有些瑣屑的事情,應得回去料理。”

李九忙搖著雙手笑道:“快不要在這時分提到回去的話。休說還有霍爺擺擂,和與外國大力士比賽這種千載難逢的事,不久便在上海舉行,值得在上海多盤桓些時日,就沒有這回事,我也決不肯就這麼放兩位回湖南去。”

他們邊談話,邊吃喝,因介紹各人的曆史,說話的時間太長,不知不覺的天已昏黑了。霍元甲和農、劉二人去訪彭庶白,是在正月十四日午前。彭庶白是請吃午飯,隻以彼此談的投機,直到黃昏時候,吃喝方才完畢。在座的都是些會武藝的人,宴會幾小時,精神上都不覺著怎樣,惟有李九是一個抽大煙的,煙癮又大,平時在家有當差的將大煙燒好了,連抽十多口,把癮過足了之後,一般的能練習武藝,過不到幾十分鍾,又得躺下去大抽一頓,從來沒有大半日不抽煙的。這日雖則談的十分高興,煙癮卻也發的十分厲害,農勁蓀知道他在上海的體麵很好,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的捕房裏都有不少的熟人,甚想與他談談領照會擺擂台的事。農勁蓀是一個連紙煙、雪茄也不吸的人,如何想得到抽大煙的人一經發癮、片刻難挨的痛苦?席散後仍滔滔不絕的向李九攀談,隻急得李九如火燒肉痛。虧得譚承祖知道自己東家的毛病,連忙出麵向霍、農二人說道:“這地方一到夜間,生意比較好些,便非常嘈雜,不好暢談。兄弟想替敝東作主,邀諸位到敝東家去,好從容計劃擺擂台的事。”

李九聽了這話,很高興的接著說道:“我心裏也正是這般著想,應得設筵為霍爺、農爺及劉君接風,卻嫌就這麼請到舍間去,太不恭敬,理當下帖子恭請才是。”

彭庶白不待霍元甲回答,已搶著笑道:“霍爺、農爺豈是拘泥這些俗套的人?”

農、霍二人為欲商量擺擂的事,也不推辭,當下由李九引導著,一行人都到李公館來。李九一麵陪著談話,一麵將煙癮過足了,立時顯得精神陡長起來。

霍元甲不覺笑問道:“久聞李九少爺是一個歡喜練武藝的人,抽這大煙於工夫沒有妨礙嗎?”

李九道:“如何沒有妨礙!工夫已練到化境的人,抽煙有無妨礙,兄弟不得而知,若是正在練習的人,一抽上這撈什子,所練的武藝,就簡直是替這撈什子練了,與本人毫無關係,因無論練得怎樣老辣,一發了煙癮,便渾身沒有氣力,哪裏還能施展出武藝來。兄弟就因為這種緣故,覺得武藝不容易練好,即算練得有相當的成功了,大煙不曾抽足,也仍是一般的不中的,所以一聽到有沾衣法、滑油令這類法術。不由得我心中羨慕,想從事練習,巴巴的派人去湖南將劉、楊二老接來,也就是為抽上了大煙,硬工夫不能得著受用,打算練軟工夫討巧的意思。”

農勁蓀笑問道:“想必已經練成功了。”

李九搖頭道:“楊先生還不曾傳給我,就隻管天天說要回湖南去,也不知道他老人家是什麼意思?”

楊萬興道:“九少爺以為練硬工夫便不能抽大煙,練軟工夫是不妨的,若不是霍先生問到這番話,我實在不便說九少爺不戒煙便不能學法的活。普通一般入的見解,都以為硬工夫難學,軟工夫易學,其實不能。尋常十個人中,有八九個能學硬工夫的,難得有二三個能練軟工夫的。練硬工夫不拘一定的時刻,不妨練一會又抽煙,抽一會煙又練,軟工夫是不問哪一種類,都至少須四十九天不能間斷,並且得在野外去練習的居多,如何能抽大煙呢?如果九少爺決心要學,就得先把這大煙戒斷,不然,是枉費氣力,不是我遲遲不肯傳授。”

李九笑道:“我隻道學法是容易的,不過口裏念念咒就行了,誰知道竟比練硬工夫的武藝還要麻煩?我的大煙並不難戒,已經戒過好幾次了,隻怪我自己沒有把握,因為戒的時候很覺得容易,就隨隨便便的又抽上了,這回決定戒斷了學法。”

在座的人聽了李九這話,不約而同的向李九拱手笑道:“恭喜,恭喜!能學這種難得的法,已屬可喜可賀,能將這大煙戒斷,更是了不得的大好事。”

李九也拱手笑道:“諸公這麼一來,卻逼得我真不能不戒斷了。”

當下李家準備了極豐盛的筵席,替霍元甲接風,在席間研究了一會擺擂台、領照會的手續。農勁蓀就委托彭庶白、李九兩人代辦,難得彭、李兩人都是在上海極有資望的,又都十分熱心讚助,當下概然承諾。

次日,農、霍兩人拜了一天的客,最後到秦鶴岐家。霍元甲說道:“去年承老先生的情,介紹我拜識了程友銘先生,使我增加了不少的見識。記得當日老先生曾說,還有好幾位可以介紹給我見麵,當時因行期倉卒,不曾一一去拜訪,這番專誠到府上來,想要求老先生不嫌麻煩,使我得多結識幾位英雄。”

秦鶴岐道:“象四爺這般有本領的人,還是這麼肯虛心結納,真令人欽佩。此刻在上海值得介紹給四爺會麵的,隻有兩三個人,還有幾個因為過年回家鄉去了,大約須兩星期以後才能來。有一個姓陳的湖南人,就住在離此地不遠,我和他也是初交。這人年紀雖輕,本領卻很不錯,他去年才到上海來,因聽得我有一點兒虛名,特地來拜會。他生性非常爽直,練了一身刀斧不能入的鐵布衫工夫,手腳更十分老辣。四爺在寒舍多坐一會,我可打發人去邀他到這裏來相見。”

霍元甲搖頭道:“這如何使得!常言:“行客拜坐客’,我當然先去拜他,隻求老先生介紹介紹。”

秦鶴岐欣然點頭道好,遂陪同農,霍兩人到陳家來。

且說這姓陳的,名長策,字壽仁,湖南平江人,家中很有些產業。他從小在蒙館裏讀書,便歡喜武藝。平江最有名的老拳師潘厚懿,住在離他家不遠,終年不斷的傳授徒弟。陳長策便也拜在他門下,白天去蒙館讀書,夜間即去潘家練武,寒暑不輟的練了六年。一日,黃昏時候,他跟著潘厚懿兩人在鄉村中閑逛,忽聽得前麵牛蹄聲響,抬頭看時,乃是一隻大水牛,不知如何掙斷了繩索,發了狂似的,豎起一條尾巴,連蹦代躥的劈麵奔來。真是說時遲,那時快,相隔已不到兩丈遠近了,潘厚懿驚得回頭就跑,陳長策看左右都是水田,右邊的水田更比遭路低下四、五尺,料知不能閃避,便回頭跑也難免不被追上,隨即立定了腳步,等待那水牛奔近身來。那牛正狂奔得不可收煞,猛見前麵有人擋住,哪裏看在眼裏,隻將頭一低,那一對鋼矛也似的牛角,直向陳長策懷裏撞來。陳長策伸著雙手,原打算把一對角尖揪住,誰知那牛的來勢太猛,一手不曾握牢,牛頭已向懷中衝進。陳長策隻得忙將身體往旁邊略閃,雙手對準牛腰上推去,這兩掌之力,怕不有二三百斤。那牛正在向前用力的時候,如何受的了這橫來衝擊,當下立腳不穩,崩山一般的往右邊水田裏倒下去,隻倒得田裏的泥水濺出一丈多高。接著就有一個看牛的孩子,手拿著繩索,追趕上來,趁那牛不曾爬起,把牛鼻穿了。

陳長策這一番舉動,把一個素以大力著稱的潘厚懿,都驚得吐出舌頭來。他有一個哥子在宜昌做官,他也跟在任上。大凡年輕練武藝的人,多免不了歡喜在熱鬧的場合,賣弄自己的能為,陳長策那時也有這種毛病。他哥子衙門裏的職員,雖沒有會武藝的,但是聽人談論武藝,及講演會武藝人的故事,一般人多是歡迎的。陳長策既是那衙裏的主官的兄弟,又歡喜表演武藝,自有一班逢迎他的人,終日和他在一塊兒談笑玩耍。

一日,正是七月半間,陳長策邀了三個平日最要好的朋友出城外閑逛,因天氣炎熱,遊了一會,都覺口渴起來,順道走進一家茶棚裏喝茶。這茶棚雖是開設在大道旁邊,隻是生意很冷淡,陳長策一行四人走了進去,並不見有客據案喝茶。大門裏邊安放著一把藤椅,有一個身材很瘦弱、形似害了病的人,穿著一件紫醬色的厚呢夾袍,躺在上麵,雙手捧著一把茶壺,好象有些怕冷,借那熱茶壺取暖的神氣,頭上還戴了一頂油垢不堪的瓜皮小帽。陳長策見他不向客人打招呼,料知不是茶棚裏的主人,便也不作理會。

四人進門各占了座位,便有人過來招待,陳長策一麵喝茶,一麵又談論起武藝來。同來的一人暗指著藤椅上的人,悄悄的對陳長策笑道:“你瞧這個癆病鬼,竟病到這種模樣,我們穿單衣,尚且熱的汗出不止,他穿著那麼厚的呢夾袍,戴上瓜皮帽,還緊緊的捧著一把熱茶壺,你瞧他躺在那裏身體緊縮著,好象怕冷的樣子。”

陳長策瞟了那人一眼,點頭道:“這人年紀不過三十多歲,倒不象是害癆病的,隻怕是害了瘧疾。害瘧疾的人發起寒熱來,伏天可以穿狐皮袍,呢夾袍算得什麼?”

當下說笑了一陣,也沒注意,陳長策接著又談起武藝來,四個人直談到茶喝足了。陳長策付了茶錢,有兩個已先走出了大門,隻剩下陳長策和另一個朋友,因在擦洋火吸燃一枝香煙才走。正在這時分,那穿呢夾袍的人,慢慢的立起身來,將手中茶壺放下,從懷中也摸出一枝香煙來,走近陳長策身邊,旋伸手接洋火,旋對陳長策笑問道:“先生貴姓?”

陳長策很簡單的答了“姓陳”兩個字,那人接著說道:“兄弟方才聽陳先生談論武藝,很象是一個懂得武藝的人,很願領教領教。”

陳長策隨口謙遜道:“我不會武藝,隻不過口裏說說罷了。”

立在旁邊的那個朋友,輕輕在陳長策衣上拉了一下,用平江的土腔說道:“這是一個纏皮的人,不可睬他,我們回去吧!”

陳長策這時已認定那人必有些來曆,心裏不以那友的話為然,隨回頭對那朋友說道:“你和他們兩位先回衙門去,我且和這位先生談談,一會兒便回來。”

這朋友因茶棚裏熱的厲害,急待出外吹風,見陳長策這麼說,便先走了。

陳長策回身坐下,同時也請那人坐著,說道:“聽先生說話不象本地口音,請問貴處哪裏,尊姓大名?”

那人道:“我是四川梁山縣人,姓王,山野之夫,沒有名字,王一王大,聽憑旁人叫喚,隻因生性歡喜武藝,到處訪求名師益友。方才聽老兄談論武藝,很象有些能耐,忍不住冒昧來請教一聲,請問老兄練的是哪一家工夫?”

陳長策道:“兄弟也是因為生性歡喜武藝,住在平江鄉下的時候,胡亂跟著一位姓潘的老拳師練了些時,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哪一家。王先生既到處訪友,想必是極高明的了,這地方太熱,也不好談話,我想邀先生到城裏酒館,隨意吃喝點東西,好多多的領教。”

姓王的欣然應允,也摸出錢付了茶帳,和陳長策一同走出茶棚,看那三個朋友,已走的不知去向了。

此地離城不遠,一會兒就走到城裏一家酒館門前。陳長策一麵讓姓王的走進,一麵說道:“這種小酒館,又在倉卒之間,實辦不出好東西來,不過借這地方談談話罷了。”

說時揀了一個略為僻靜些兒的座頭。姓王的坐下來笑道:“兄弟倒不要吃好東西,隻求能果腹便得咧!不過兄弟將近兩星期不曾吃飯了,今日既叨擾陳先生,飯卻想吃飽。這小館子準備的飯,恐怕不多,得請陳先生招呼這裏堂倌,多蒸一點兒白飯。”

有一個堂館在旁邊,先看了姓王的神情,眼裏已是瞧不起,複聽了這幾句寒村話,更認定是一個下流人物了,當下不待陳長策盼咐,已擺出那冷笑的麵孔說道:“我這裏生意雖小,常言:“開飯店的不怕大肚漢‘你便一年不吃飯,到我這小館子來,也可以盡飽給你吃一頓。”

姓王的看了這堂倌一跟,笑道:“很好。我從來不會客氣,拿紙筆來開幾樣菜,等吃飽了飯再談話,餓久了說話沒有精神。”

那堂倌遞過紙筆,自去拿杯筷。陳長策看姓王的提起筆來開菜單,幾個字寫的蒼勁絕俗,忍不住連聲讚好。姓王的揀他自己心喜的寫了幾樣菜名,將紙筆遞給陳長策道:“你喜吃什麼?你自己寫吧!你我今日會麵,也非偶然,不可不盡量的快樂快樂。你的身體這麼強壯,酒量想必是很好的。”

陳長策接過筆來答道:“真難得與王先生這種豪爽人見麵,實在值得盡量的快樂一番,不過兄弟素性不能飲酒,吃飯倒可以奉陪,多吃兩碗。”

陳長策這時不過二十零歲,身體極壯,飯量極大,一日三餐,吃五升米還嫌不夠。

因見姓王要吩咐多預備飯,存心想和他比賽比賽各人的食量,所以這麼回答。姓王的點頭道:“棋力酒量,非關退讓,索性不喜喝酒的人,是勉強喝不來的,我卻非喝幾杯不可。”

說話時,堂倌捧了杯筷進來。陳長策將開好了的菜單,交給堂倌。姓王的要了一斤山西汾酒,並幾色下酒菜。陳長策笑道:“這麼大熱天,象我這不喝酒的,看了山西汾酒就有些害怕,隻要喝一杯下去,肚中就得和火一般的燒起來。”

姓王的道:“聽你說這話,便知道你確是不喜喝酒的,若是喝酒的人,越是天氣熱,酒喝到肚裏去,越覺得涼快。”

陳長策道:“請問王先生,現在是不是正害著病?”

姓王的愕然道:“我不曾害病。”

陳長策道:“既不曾害病,如何在這三伏天裏,穿這麼厚呢夾袍,頭上還戴著瓜皮帽呢?”

姓王的笑道:“我出門的時候是春天,不象攜帶夏天的衣服,我索性馬虎,又沒有漂亮的朋友來往,因此就是隨身的衣服穿罷了。”

陳長策問道:“不覺著熱的難受嗎?姓王的搖頭道:“如果覺著熱的難受,我不會把衣服脫了嗎?”

陳長策看自己汗流不止,看姓王的臉上手上不但沒有汗,皮膚並很緊縮,仿佛在冬天一般,明知決不是因不曾攜帶夏天衣服的理由,隻是不明白他何以這麼不怕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