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勁蓀答道:“訂約並無變更,其所以早來一個多月,卻有兩種原因:一則因四爺在天津,做藥材生意,恐怕等到約期已近才動身,或者臨時發生意外的事故,使不得抽身,不如早些離開天津,索性將生意托人照顧;二則因為我思量了一種計劃,須早來方能實行,我的計劃,正待與足下商量。是什麼計劃呢?我想在上海擇地方擺設一個擂台,借以多號召國內武藝高強的好漢到上海來,專一準備與外國大力士及拳鬥家比賽。不過我有一句話得先聲明,我這擺設擂台的性質,與中國各小說書上所寫擺設擂台的性負完全不同。從來的擺擂台,目的不外顯台主本領,及挑選女婿兩種,不然就是有意圖謀不軌,借擂台召集天下豪傑之士。我們這擂台不是這般目的,無非要借擂台這名目,可以驚動遠近的好漢都到上海來,我們好竭力聯絡,一致對外。因為霍四爺雖抱著一種對外不撓不屈的雄心,隻是一個人的力量終屬有限,若能合全中國武藝高強的人,都與霍四爺一般行徑,這力量就極大了。古人擺擂台,是以台主為主體,這台主的本領真大,在預定擺設若幹時日中,沒有能將台主打翻的,自然平安擺滿預定的時期,如果開台三、五日。便來了一個本領比台主更大的人,三拳兩腳竟將台主打翻了,這擂台就跟著台主同倒,不能再支持下去了。我們這擂台不然,是以台為主體,不以人為主體的。譬如第一個台主,無論誰人都可以當得,這台主是預備給人打敗的,所謂拋磚引玉,誰能打翻第一個台主,就做第二個台主,有誰能打翻第二個台主,就做第三個台主,是這般推下去,誰的本領如何,我們看了也就可以知道一個等第。其所以要訂這麼一個辦法,也還有一個意思在內,因霍家家傳武藝,對人第一要謙讓有禮,不許狂妄。
四爺覺得擺設擂台的舉動,近於狂妄。恐有犯霍家的家規,是這麼定下規則,四爺出麵做一個台主,就無妨礙了。以我的眼光看來,決不至有能將四爺打翻做第二個台主的,不是說中國沒有武藝高過四爺的人,盡管有武藝比四爺高強十倍的,不見得肯輕易上台動手,即算有這樣的好手,能上台將四爺打翻,在我們心裏,更是巴不得有這種好手前來,幫助我們對付外國人。我們在來擺擂之先,原已聲明過了,第一個台主是拋磚引玉,預備給人打敗的,也沒要緊。”
彭庶白聽了鼓掌稱讚道:“這種辦法,又新奇又妥善。在中國內地各省這麼辦,還不見得能號召多少人,上海是華洋雜處、水陸交通四達之地,隻要做幾條各國文字的廣告,在中外各報紙上一登載,旬日之間,不但全國的人都知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
我常說江浙兩省的人,也太柔弱得不成話了,有這種尚武的舉動,哄動一時,也可以提一提江浙人的勇氣。我看擺擂的地方,還是在租界上好些。因為中國官府對於拳腳工夫,自庚子而後,曾有明文禁止拳師設廠教練,象這種擺設擂台的舉動,還不見得許可呢!租界上的巡捕房,倒比較好說話。”
農勁蓀點頭道:“這事非得足下幫忙,其中困難更多,所以我們才到就來奉訪。”
彭庶白道:“農爺說活太客氣了。農爺、霍爺都是為國家爭體麵,並借以提倡中國的拳術,這種胸襟,這種氣魄,誰不欽佩,誰不應該從旁讚助!三位今日才到,我本當潔治盛筵為三位接風。隻是此刻倉卒來不及,擬邀三位且先到酒館裏小吃一頓,順便還可以為三位介紹幾個朋友談談。”
農、霍二人聽了同時起身推辭,彭庶白笑道:“我還是不喜專講客氣的人,所以隨便奉邀到酒館裏去小吃。用意還是想就此為三位介紹朋友。有兩個新到上海來不久的朋友,曾昕我們淡到三位的人品及能耐,都十分欽慕,亟思一見。”
霍元甲問道:“貴友想必也是武藝高強的了?”
彭庶白道:“自然是會武藝的,不過高強與否,我卻不敢亂說,因為我也新交,隻是從中介紹的人,於雙方都是多年的老友,深知道那兩人的履曆。據介紹人所談的履曆,確足以當得武藝高強的評判。”
農勁蓀笑道:“既承介紹朋友,我們也就不便固執推辭。”
彭庶白即向三人告罪,進裏麵更換衣服。一會兒出來,邀三人一同出門,乘街車到三馬路一家徽菜館裏。剛走進大門,那當門坐在櫃台裏麵的帳房,一見是彭庶白來了,忙走出櫃台來迎接,滿麵堆著笑容。立在櫃台旁邊的幾個堂倌,更是滿身現出惟恐趨奉不及的樣子,無論誰人,一見這種特別歡迎的情形,也必逆料彭庶自定是這酒菜館裏唯一無二的大主顧。彭庶白引三人上樓,選了一間幽靜點兒的房間,讓三人坐了,仍回身出去了一會進來,笑向農、霍二人道:“已打發人請那兩個朋友去了,大約一會兒就來了。”
農勁蓀問道:“那兩位朋友是哪省人,姓名什麼?足下既知道他們的履曆,可否請先將他們的履曆,給我等介紹一番。”
彭庶白剛待回答,隻見堂倌捧來杯筷等食具進來,彭庶白即對堂倌說道:“就去教廚房先開幾樣下酒的菜來,我們要一麵喝酒!一麵等客。”
堂倌照例問了酒名,放下食具去了。彭庶白便邀三人入席笑道:“那兩個朋友的履曆,真是說來話長,請旋喝酒旋聽我說。他們的履曆,也有些兒是可以下酒的,要說他兩人的履曆,得先從這酒菜館說起。
這酒菜館的東家,是我的同鄉,其家離我家甚近,從小彼此認識,因此舍間自移居上海以後,兒有喜慶宴會的帳,總是在這館裏包辦的酒席,我有應酬請客,除卻請西餐外,也多是在這裏。這裏的東家早已關照了帳房,對我特別優待。這帳房是湖南人,姓譚名承祖,甚得這裏的東家的信用。其所以得東家信用,也有個特殊原因在內,也有一說的價值。這裏的東家姓李,行九,人都稱李九少爺,雖是一個當少爺出身的人,然生性極喜武藝,專聘了一個在北道還有一點兒聲名的教師在身邊,教他的武藝,十多年來,也練得有個樣子了,更喜結交會武藝的人。這個譚承祖,並不與李九少爺認識,也不曾營謀到李家來當帳房。寒舍移居上海的前二年,譚承祖在上海一個最有名的富家哈公館裏當食客。哈公館的食客極多,上、中、下三等社會的人都有,也聘了一個直隸姓張的拳師,常川住在公館裏,教子侄的拳棒。隻因哈家是經商致富,對於武藝是絕對的外行,隻知道要聘教師,於教師的能力怎樣,絕不過問。那位張教師的氣力,據見過的一般人多說委實不小,二百五十斤的石擔,能一隻手舉起盤旋飛舞,哈家看了這種氣力,便以為是極好的教師了。誰知譚承祖在少年的時候,也是一個喜歡練拳,並曾用過三、五年昔工夫,近年來雖沒積極的練習,但也沒完全荒疏,早晚睡起的時分,總得練幾十分鍾。和譚承祖同住一房的,也是哈家的食客,知道譚承祖也會武藝,就想從中挑撥得和張教師較量一番,他好在旁看熱鬧,其他的惡意卻沒有。”
彭庶白繼續說道:“一次張教師正在教哈家子侄的拳腳,譚承祖與同住的食客,都反操著手在旁閑看,譚承祖不知怎的,忽然撲哧笑了一笑。張教師回頭望了望譚承祖,譚承祖便轉身走開了。這個想挑撥的食客,背著人就對張教師說道:‘你知道譚承祖今日為什麼看你教拳,忽然撲哧一笑麼?’
張教師道:‘他沒說話,誰知道他為什麼呢?他對你說了麼?’
這食客笑道:‘他自然對我說了。’
張教師忙問:‘他說笑的什麼?’
這食客做出忍了又忍,忍不住才大笑道:‘你不要生氣,我就說給你聽。’
張教師自然答應不生氣,食客就說道:‘他說你教拳的姿勢,正象一把茶壺,所以他看了不由得好笑。’
張教師心裏已是生了氣,麵上還勉強忍耐著說道:‘他不懂得拳腳工夫,知道什麼?懶得睬他。’
這食客咦了一聲道:‘你說他不懂得拳腳工夫嗎?他表麵是一個讀書人,實在拳腳工夫還很好呢!我與他同住一間房,他早晚練拳,我都看見。’
張教師聽了動氣說道:‘他既是會武藝,同在外邊混飯吃,就不應該笑我!他還對你說什麼嗎?’
這食客更裝出待說不說的樣子,半晌才搖頭說道:‘並沒說你什麼,你也不要疑心追問,萬一鬧出是非來,人家都得罵我的口不緊。’
張教師聽了這半吞半吐的話,以為譚承祖必是在背地裏議論了他許多話,當下就氣得什麼似的,但也不說什麼。
次日便特地到譚承祖房間裏來坐談,開口就對譚承祖拱了拱手道:‘我聽得某某說,老哥的武藝了得,如今早晚還是拳不離手的做工夫,兄弟欽佩極了,特來想領教領教。’
譚承祖做夢也想不到同房的人從中挑撥,看了張教師的神色和言語。不覺愕然說道:‘這話從哪兒說起?我若會武藝倒也好了,張師傅看我的身體模樣,也相信是會武藝的麼?走路都怕風吹倒。某某與我同房,我知道他是素來歡喜開玩笑的,請不要聽他的話。’
張教師就是因譚承祖的身體瘦削如竹竿,加以滿麵煙容,毫無精采、才存心瞧不起他,今聽譚承祖這麼說,更不放在心上了,隨即點頭道:‘我因聽得某某這般說,本來我也是不相信的。不過你昨日當眾笑我,使我過不去,你不懂武藝倒罷了,若果真懂截藝,我便不能模糊過去。’
譚承祖哈哈大笑道:‘你教武藝,不許旁邊看的人笑,難道要人哭嗎?我笑我的,與你有甚相幹!幸而你是教武藝,會武藝的本來可以欺壓不會武藝的人,若你不會武藝,用旁人的手藝教人,有人看著笑了一笑,你又怎麼辦呢?我國會武藝的人,其所以不能使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看得起,就是這種野蠻粗魯,動輒要郅人拚命的原故。我姓譚的從小讀了幾句書,憑著一隻筆,在外混了半世,還愁謀不著衣食,不靠教武藝混飯吃。你靠拳頭我靠筆,各有各的生路,兩不相犯,譬如我在這裏替東家寫什麼東西,你就在旁邊笑一個不休歇,我也不能說要領教你的文墨!’
張教師是個粗人,一張嘴如何說得過譚承祖呢?被這麼奚落一陣,回答不出話來,隻得忍氣退出。將話說給那存心挑撥的人聽。這人笑道:‘你不逼著他動手,他是瞧不起你武藝的人,懶得和你糾纏,所以向你開教訓。可惜他譚承祖不遇著我,我若有你這種武藝?他對我如此,我就沒有你這樣容易說話。’
張教師道:‘他不承認會武藝,又沒當我麵說我不好,我如何好逼讓動手呢?’
這人搖手說道:‘不用談了,將來傳到旁人知道,定罵我無端挑得你們相打。你是離家鄉數千裏來教人武藝,凡事忍耐忍耐也好,不可隨便尋人動手,打贏了還好,若被他打倒了真難為情呢!’
說罷,就走向別處去了。
張教師獨自越想越氣,越氣越沒有辦法。湊巧過不了幾日便是中秋節,哈公館照例逢年節必有宴會,酒席豐盛。主人親自與眾賓客歡飲。張教師一時高興,多喝了兩杯酒,筵席散後,張教師乘著酒興,忽然想起要和譚承祖動手的事來,一團盛氣,找到譚承祖房裏,空空的不見一人,轉到後院,隻見青草地上,照著光明如晝的月色,月光之下,約有十多個人,同坐在鐵靠椅上賞月清談。哈公館的花園,是上海有名極堂皇富麗的花園,最宜賞月。張教師一心想與譚承祖動手,無論什麼好景,也無心領略,直走到十多人當中,就各人麵部一個個細看。恰好譚承祖正在其內。張教師一見麵就伸手握住譚承祖的手說道:‘來來來!我今夜無論如何得和你較量幾下,看你是什麼大好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