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露禪看這女子眉眼之間,很露英銳之氣,不象是尋常鄉村女子,此時滿麵怒容,若在平常膽小的人巡了,必然害怕。
楊露禪正當壯年,又仗著一身本領,怎麼肯受人家的怒罵呢,遂也厲聲答道:“你家養這種惡狗。白晝放出來咬人,我不打他,讓他咬嗎?你這丫頭才是好生無禮。”
這女子聽了忿不可遏,口裏連罵混帳,雙腳已如飛的跑上來,舉手要打楊露禪。楊露禪哪裏把這樣年輕的女子放在眼裏,不慌不忙的應付。誰知才一粘手,即時覺得不對,女子的手柔軟如綿。粘著了便不得脫,競與自己的工夫是一條路數,一時心裏又是懷疑,又是害怕。疑的是陳家溝子的太極,自從他在陳家溝子學好了出來,不曾遇過第二個會太極的人;怕的是自己的工夫敵不過這女子,喪了半世的英名。隻得振作起全副精神,與女子周旋應付。約莫走了二百多回合,尚不分勝負,然害怕的念頭已漸漸的減少了。因為鬥了這二百多回合,已知道這女子的能耐,不能高過自己,竭全力鬥下去,自信有把握可以戰勝。存心於戰勝之後,必向女子打聽他學武藝的來曆。正在抖擻威風,準備幾下將女子鬥敗的時候,猛聽得大門口喊道:“大丫頭為什麼和人打起來了?還不快給我滾進來!”
這女子一麵打著,一麵說道:“爸爸快來,這東西可惡極了,打傷了我家的狗,還開口就罵我,我不打死他不甘心。”
楊露禪待要申辯,隻見一個五十來歲的老人走來,滿麵春風的將二人格開說道:“對打是打不出道理來的。”
楊露禪看這人的神情舉動,料知本領必然不小,女子的武藝,十九是由他教出來的,遂急忙辯白。這老人不待楊露禪往下辯,即搖手笑道:“打傷一隻狗算得什麼!小女性子不好,很對不起大哥,請問大哥貴姓?”
楊露禪說了姓名,這老人說道:“看大哥的武藝了得,請問貴老師是哪個?”
楊露禪將在陳家溝子學武的話,略說了幾句,這老人哈哈笑道:“原來是大水衝倒龍王廟,弄到自己家裏來了。”
楊露禪與這老人攀談起來,才知道他姓郝,也是在陳家溝子學來的太極,不過不是同一個師傅。因為陳家溝子的地方很大,教拳的也多,學拳的也多,彼此不曾會過麵,所以見麵不認識。郝為真就是這老人的兒子,這女子的兄弟,姊弟兩人雖各練了一身驚人的武藝,然終身在保定鄉下,安分耕種度日,也不傳徒弟,也不與會武藝的鬥毆,如何能有楊露禪這麼大的聲名呢?
孫福全不知費了多少精神,才訪得了這個郝為真,年紀已有六十多歲,若再遲幾年,郝家這一枝派的太極,簡直絕了傳人了。這也是天不絕郝家這一派,郝為真在壯年的時候,有人求他傳授,他尚且不願,老到六十多歲,已是快要死的人了,誰也想不到他忽然想收徒弟。孫福全當初訪得郝為真的時候,地方人都說郝老頭的武藝,大家多知道是好的,但是他的性情古怪,一不肯教人,二不肯和人較量,去訪他沒有用處。孫福全也知道要傳他的武藝很難,不過費了若幹精神才訪著這樣一個僅存的碩果,豈可不當麵盡力試求一番!及至見了郝為真的麵,談論起拳腳來,孫福全將平生心得的武藝做了些給郝為真看了,並說了自己求學太極的誠意。郝為真不但不推辭,並且欣然應允了,說道:“我如今已被黃土掩埋了,武藝帶到土裏去也無用。我一生不帶徒弟,不知道的人以為我是不肯把武藝教給人家,其實我何嚐有這種念頭。隻怪來找我學武藝的,沒有一個能造就成材的人。太極拳豈是和平常外家拳一樣的東西,人人可以學得?資質魯鈍的人,就是用一輩子的苦功,也不得懂勁,我勞神費力的教多少年。能教出幾個人物來倒也罷了,也不枉我先父傳授我一番苦心。隻是明知來學的不是學太極的材料,我何苦勞神費力,兩邊不討好呢?像你這樣的資質,這樣的武藝,便不學太極,已是教人伸大指拇的人物了,你要學太極,我還不願意教嗎?”
孫福全能如了這樁心願,異常高興,絲毫也不苟且,認真遞門生帖,向郝為真叩頭認師。郝為真也就居之不疑,因為他自信力量能做孫福全的師傅。孫福全因有兼人的精力,所以能練兼人的武藝,他在北方的聲名,並不是歡喜與人決鬥,是因被他打敗的名人多得來的,是因為好學不倦得來的。一般年老享盛名的拳術家,見了孫福全這種溫文有禮的樣子,內、外家武藝無所不能,而待人接物,能不矜才不使氣,無不樂於稱道。
北京為全國首善之區,各省會武藝的出門訪友、多免不了要來北京。孫福全既為同道的人所稱道,到孫家來拜訪的,遂也因之加多了。隻是拜訪的雖多,真個動手較量的卻極少,因為彼此一談淪武藝,加以表演些手法,不使拜訪的生輕視之心,自然沒有要求較量之理。
有一次,忽來了一個日本人,名片上印著的姓名是阪田治二,片角上並寫明是柔術四段、東京某某館某某會的柔術教授。孫福全接了這張名片,心想日本的柔術,我對常聽得到過東洋的朋友說,現在正風行全國。軍隊、學校裏都聘了柔術教師,設為專科,上了段的就是好手了。這阪田治二已到了四段,想必工夫很不錯,我見他倒得留神才好,隨即整衣出見。隻見這日人,身體不似尋常日人那般短小,也和中國普通人的身材一樣,身穿西服,眉目之間很透露些精明幹練之氣,上嘴唇留著一撮短不及半寸的烏須。
在北京居留的日本人,也每多這種模樣。這日人身旁,還立著穿中國衣服的人,年約五十餘歲,身體卻非常矮小。孫福全暗想:兩個客怎的隻一張名片呢?正要問哪位是阪田先生,那穿中國衣服的已向孫福全行劄,指著穿西服的說道:“這是阪田君,因初到中國來,不懂中國話,兄弟在中國經商多年了,因請兄弟來當臨時通事。”
說罷,阪田即脫帽向孫福全行禮。
賓生見禮已畢,孫福全請教這臨時通事的姓名,他才取出名片來,當麵邀給孫福全。
看他這名片上印著“村藤醜武”四字,片角上有“板本洋行”四個小字。村藤開口說道:“阪田君這番來遊曆中國,目的在多結識中國的武術家,到北京半個月,雖已拜訪了幾個有名的武術家,然都因武術的方法和日本的柔術不同,不能象柔術一般的可以隨意比試,以致雖會了麵,仍不能知道中國武術是怎樣的情形?阪田君是存心研究世界武術的人,因研究世界各國的武術,可以就武術觀察各國人民的性情習氣,及其曆史上發展的程序,並非有爭強鬥勝之意,無奈所會見的武術家,都把比試看得非常慎重,也或許是誤會了阪田君的意思,以為是來爭強鬥勝的。”
孫福全聽村藤說出這番話來,即帶笑問道:“阪田先生到北京所會見的有名武術家,是哪幾個,是怎樣不肯比試呢?”
村藤聽了問阪田,阪田好象半吞半吐的說了幾句,村藤即答道:“阪田君說,是在某處摜交廠裏會見的,也有姓劉的,也有姓張的,名字卻記憶不明白了。”
孫福全笑道:“隻怕阪田先生會見的,不是北京的武術家。若是和自己本國的武術家比試,確是非常慎重,輕易不肯動手,如果有外國的武術家來要求比試,這是極端歡迎的,哪有不肯比試之理!阪田先生所會的,必不是武術家,不然就是無賴冒充武術家,欺騙阪田先生的。即如兄弟在中國,認真說起來,還夠不上稱武術家,若有中國武術家到北京來找兄弟比試,兄弟決不敢冒味動手。但是外國的武術家,就無論他的本領怎樣,見兄弟不提比試的話則已,提到比試,兄弟斷無推辭之理。”
村藤又將這話譯給阪田一麵聽,一麵就孫福全渾身上下打量。聽罷搖頭說了一遍,村藤譯道:“阪田君絕對不是要分勝負的比試,這一點得求孫先生諒解。”
孫福全道:“比試的結果,自有勝負,本來不必於未比試之前就存要分勝負之心。”
阪田對村藤說了幾句,村藤問孫福全能識字、能寫字麼?孫福全聽他忽問這話,心想難道他們要和我比試,還得彼此寫一張打死了不償命的字據嗎?不然,初次見麵的異國人,何必問這些話呢?然不管他們是什麼用意,隻得隨口答應能識字、能寫字。村藤笑道:“請借紙筆來,阪田君因有許多專門名詞,不懂武術的人不好通譯,想借紙筆和先生筆談。”
孫福全這才明白問字、寫字的用意,當即叫用人取了紙筆來。
村藤說道:“我曾聽說北京會武術的人,多不識字,更不能寫字,孫先生更是特出的人物。”
阪田起身與孫福全同就一張方桌旁坐下,二人就筆談起來。孫福全存心要引阪田比試,好看日本柔術是何等的身法手法,故意不肯露出自己一點兒工夫來,防阪田看了害怕,不敢比試。阪田果然落了圈套,見孫福全筆談時很老實,漸漸地又提到比試的話,孫福全故意說道:“兄弟當然不能不答應比試,不過兄弟平生還不曾和人比試過,恐怕動手時手腳生疏,見笑大方。”
在阪田的意思,又想比試,又怕冒昧比不過孫福全,躊躇了好久,才被他想出一個方法來,要求和孫福全比著玩耍,作為友誼的比賽,彼此都不竭全力分勝負。
孫福全自然明白他這要求的用意,也就答應了他。阪田很高興的卸了西服上的衣,雙手扭著孫福全的胳膊,一揉一揪。孫福全暗中十分注意,表麵卻隨著他掀擺,隻顧退讓。阪田初時不甚用力,孫福全退讓一步,他便跟進一步。孫家會客之處,是一間狹而長的房屋,寬不過一丈,長倒有二丈開外,一步一步的退讓,已讓到離上麵牆壁僅有尺多餘地了,孫福全雖是背對村藤說了幾句,村藤問孫福全能識字、能寫字麼?孫福全聽他忽問這話,心想難道他們要和我比試,還得彼此寫一張打死了不償命的字據嗎?不然,初次見麵的異國人,何必問這些話呢?然不管他們是什麼用意,隻得隨口答應能識字、能寫字。村藤笑道:“請借紙筆來,阪田君因有許多專門名詞,不懂武術的人不好通譯,想借紙筆和先生筆談。”
孫福全這才明白問字、寫字的用意,當即叫用人取了紙筆來。
村藤說道:“我曾聽說北京會武術的人,多不識字,更不能寫字,孫先生更是特出的人物。”
阪田起身與孫福全同就一張方桌旁坐下,二人就筆談起來。孫福全存心要引阪田比試,好看日本柔術是何等的身法手法,故意不肯露出自己一點兒工夫來,防阪田看了害怕,不敢比試。阪田果然落了圈套,見孫福全筆談時很老實,漸漸地又提到比試的話,孫福全故意說道:“兄弟當然不能不答應比試,不過兄弟平生還不曾和人比試過,恐怕動手時手腳生疏,見笑大方。”
在阪田的意思,又想比試,又怕冒昧比不過孫福全,躊躇了好久,才被他想出一個方法來,要求和孫福全比著玩耍,作為友誼的比賽,彼此都不竭全力分勝負。
孫福全自然明白他這要求的用意,也就答應了他。阪田很高興的卸了西服上的衣,雙手扭著孫福全的胳膊,一揉一揪。孫福全暗中十分注意,表麵卻隨著他掀擺,隻顧退讓。阪田初時不甚用力,孫福全退讓一步,他便跟進一步。孫家會客之處,是一間狹而長的房屋,寬不過一丈,長倒有二丈開外,一步一步的退讓,已讓到離上麵牆壁僅有尺多餘地了,孫福全雖是背對著牆壁,然自家房屋的形式,不待回顧也知道背後將靠牆壁了。阪田見孫福全的退路已盡,心裏好生歡喜,以為這番弄假成真,可以打敗這大名鼎鼎的武術家了,急將兩手扭緊,變換了步法,打算把孫福全抵在壁上,使不能施轉。
這種笨工夫,如何是孫福全的對手。孫福全不慌不忙的叫了一聲來得好,隻一掣身就將阪田的兩手掣落了。孫福全的身法真靈巧,阪田還沒有看得分明,僅仿佛覺得兩腿上受了一下激烈的震動,身體登時如駕雲霧,翻了一個筋鬥,才落下地來,仍然是兩腳著地,並沒傾倒,看落下的所在,正是起首揪扭之處。再看孫福全,還是從容自若的走過來,拱手說“對不起!”
阪田心想孫福全這樣高強的本領,何嚐不可以將我扣跌在地,使我不能動彈呢?我這麼逼他,他尚且不將我打倒,可見他是有心顧我的麵子。阪田因為如此著想,不但佩服孫福全,並且異常感激,殷勤相約後會而別。阪田自被孫福全打翻了一個筋鬥之後,一日也沒在北京停留,就動身回日本去了。
孫福全打翻阪田的次日,正待出門去看朋友,剛走到門口,隻見一人迎麵走來,看去認得是吳鑒泉。吳鑒泉也已看見孫福全了,即拱手笑道:“打算去哪裏嗎?”
孫福全道:“再來遲一步,你這趟便自跑了。”
吳鑒泉道:“平常白跑十趟也沒要緊,今日有要事來商量,喜得在路上沒有耽擱。”
孫福全與吳鑒泉原來有點兒交情,聽說有要事來商量,即回身讓吳鑒泉來家。不知吳鑒泉商量了什麼要緊的事,且俟第五十九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