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吉林有一個道人,綽號叫做“蓋三省”。據一般人傳說,蓋三省原是綠林出身,因犯的案件太多,又與同夥的鬧了意見,就到吉林拜了一個老道人為師,出家修道。
其實修道隻是掛名,起居飲食全與平常人無異。老道人一死,他就做了住持,久而久之,故態複作,仗著一身兼人的氣力,更會些武藝,與人三言兩語不合,便動手打將起來。
吉林本地方有氣力、會武藝的人,屢次和他較量,都被他打敗了,就有些無賴的痞棍,奉他做首領,求他傳授武藝。文章、武藝都是一樣,在平常人會的不算希奇,少人注意,惟有僧道、妓女這幾種人,隻要略通些文墨,人家便得特別的看待,說是詩僧、詩妓、文人學士、達官貴人無不歡喜親近,歡喜揄揚,武藝一到這幾種人手裏也是一樣,推崇鼓吹的人分外多些。蓋三省既得了當地一般痞棍的擁戴,又有若幹人為之鼓吹,聲名就一日一日的大了。奉天、黑龍江兩省也有練武藝、想得聲名的人,特地到吉林來訪他,與他較量,無如來的都不是實在的好手,竟沒有打得過他的,蓋三省的綽號就此叫出來了,他也居之不疑。他的真姓名,本來早已隱藏了,在吉林用的原是假姓名,至此連姓名也不用了,居然向人自稱是蓋三省。
孫福全,李祿賓聞了蓋三省的名,兩人都覺得不親去會一麵,看個水落石出,似乎有些放心不下的樣子。兩人就帶了盤纏,一同啟程到吉林來,落了旅店,休息了一夜,次日到蓋三省廟裏去拜訪。在路上孫福全對李祿賓道:“我們和蓋三省見過麵之後,彼此談論起工夫來,你看我的神氣,我若主張你和他動手,你盡管和他動手,決不至被他打敗,如果我神氣言語之間,不主張和他打,便打不得。”
李祿賓時常和孫福全一同出外訪友,這類事情已經過多次了,很相信孫福全看的必不錯。此時走進了蓋三省的廟門,隻見門內有一片很寬大的草場,可以看得出青草都被人踏死了,僅剩了一層草根,惟四周牆根及階基之下,人跡所不到之處,尚長著很茂盛的青草,練氣力的石鎖、石擔,大大小小、橫七豎八的不知有多少件放在場上,使人一望就知道這廟裏有不少的人練武。不過在這時候,尚沒有一個人在場上練習,這卻看不出或是已經練過了,或是為時尚早,還不曾來練。兩人邊走邊留神看那些石鎖、石擔的重量,也有極大的。李祿賓自問沒這力量能舉起來,即悄悄的對孫福全說道:“你瞧這頂大的石鎖、石擔,不是擺在這裏裝幌子嚇人的麼?不見得有人舉得起。”
孫福全搖頭笑道:“裝幌子嚇人的倒不是,你看這握手的所在,不是都捏得很光滑嗎?並且看這地下的草根,也可以看出不是長遠不曾移動的,就是舉得起這東西,也算不了什麼,何能嚇的倒有真本領的人!”
兩人走到裏麵,向一個廟祝說了拜訪蓋三省的來意,原來蓋三省因為近來聲名越發大了,拜訪的人終年絡繹不絕,他也提防有高手前來與他為敵,特地帶了幾個極凶猛橫暴的徒弟在跟前,以備不測。逆料來拜訪的,同時多不過二、三人,決沒有邀集若幹人同來與他為難的,以他的理想,兩三人縱有本領,也敵不過他們多人的混鬥,因此凡是平日有些名頭的把式去訪他,他必帶著幾個殺氣騰騰的徒弟在身邊。他自己卻寬袍緩帶,儼然一個有身份的人物。
李、孫兩人在當時聲名不大,天津、北京的人知道他兩人尚多,東三省人知道的絕少。加以兩人的身體,都是平常人模樣,並沒有雄赳赳、氣昂昂的神氣,蓋三省沒把他兩人放在眼裏,大著膽獨自出來相會。孫福全看蓋三省雖是道家裝束,然濃眉大目,麵如煮熟了的蟹殼,頷下更長著一部刺蝟也似的絡腮胡須,越發顯得凶神惡煞的樣子。孫福全看他的模樣雖是凶惡,但是走近身見禮,覺得沒有逼人的威風。彼此通姓名、寒喧幾句之後,漸漸的談到武藝,蓋三省那種自負的神氣,旋說旋表演自己的功架,目中不但沒有李、孫二人,簡直不承認世間有工夫在他之上的人物。李祿賓看不出深淺,不住拿眼望孫福全,孫福全隻是冷笑,等到蓋三省自己誇張完了,才從容笑問道:“你也到過北京麼?”
蓋三省哈哈笑道:“北京如何沒有到過?貧道並在北京前後教了五班徒弟,此刻都在北京享有聲名。”
孫福全故作驚訝的樣子說道:“在北京有聲名的是哪幾個?”
蓋三省不料孫福全居然追問,麵上不由得露出些不快的樣子,勉強說了幾個姓名。孫福全冷笑了一聲道:“北京不象吉林,要在北京享聲名,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請問你在北京的時候,見過董海川、郭雲深及楊班侯兄弟麼?”
蓋三省隨口答道:“都見過的。”
孫福全道:“也談論過工夫、較量過手腳麼?”
蓋三省揚著胳膊說道:“當今的好手,不問誰,十九多在貧道手裏跌過跟鬥的。貧道打倒的人多,姓名卻記不清楚了。”
孫福全即大聲說道:“我兩人就是董海川、郭雲深的徒弟,因聽說你打倒的好手很多,特地從北京來領教你幾手,想你打倒的好手既多,必不在乎我們兩個,請你順便打倒一下如何?”
蓋三省想不到這樣兩個言不驚人、貌不動眾的人物,大話竟嚇他們不倒,一時口裏說不出不能打的話來,正在躊躇如何回複,孫福全已向李祿賓使眼色。李祿賓知道是示意教他放心動手,即立起身來,將上身的衣服脫下,緊了緊紐帶,對蓋三省問道:“在什麼地方領教呢?”
蓋三省被這樣一逼,隻得自己鼓勵自己的勇氣,也起身將道袍卸下說道:“我看兩位用不著動手,大家談談好了,若認真動起手來,對不起兩位。人有交情可講,拳腳確沒有交情可講,兩位多遠的道路到這裏來,萬一貧道工夫不到家,失手碰壞了兩位的貴體,貧道怎麼對得起人呢?”
孫福全笑道:“我兩人都是頑皮粗肉,從來不怕碰,不怕撞,其所以多遠的道路跑來,就是為要請你多碰撞幾下。你我初次見麵,沒有交情可講,請你不必講交情。若因講交情不肯下手,倒被我們碰壞了貴體,那時人家一定要責備我們,說我們不懂得交情。”
蓋三省一聽孫福全這話,知道這兩人不大好惹,想把幾個徒弟叫到跟前來,一則好壯壯聲威,二則到了危急的時候也好上前混鬥一場,免得直挺挺的被人打敗了難看。隻是當初出來相會的時候,不曾把徒弟帶在身邊,此時將要動手了,卻到裏麵叫徒弟,麵子上也覺得有些難為情。正在左右為難的時候,喜得他的幾個徒弟,雖不曾跟在他身邊出來會客,但是都關心自己師傅,一個個躲在隔壁偷瞧偷聽,此時知道要動手了,都在隔壁咳嗽的咳嗽,說話的說話,以表示相離不遠。蓋三省聽了,膽氣登時壯了許多,對孫、李二人說道:“兩位既是定要玩玩,貧道也不便過於推辭。這裏麵地方太小,施展不來,請到外麵草場中去吧!”
孫福全偷著向李祿賓努嘴,教他將脫下的衣服帶出去。三人同步走到草場,隻見草場周圍,就和下圍棋布定子的一樣,已立了七、八個凶神惡煞一般的漢子在那裏,都是短衣窄袖的武士裝束。孫福全一看這情形,就猜出了蓋三省的用意,是準備打敗了的時候,大家一擁而上,以多為勝的,細看那些壯漢眉眼之問,沒有絲毫聰悟之氣,都是些蠢笨不堪的東西。暗想這種蠢材,斷練不出驚人的技藝,專恃幾斤蠻力的人,縱然凶猛,縱然再多幾個,又有什麼用處?李祿賓看了那七、八個壯漢的神情,心裏便有些害怕起來,走過孫福全跟前,低聲說道:“草場上站的那些人,如果幫助蓋三省一齊打起來怎麼辦呢?”
孫福全笑道:“不打緊!他們一齊來,我們也一齊對付便了,怕什麼呢?我有把握,你隻放膽與蓋三省動手,他們不齊擁上來便罷,如果齊擁上來,自有我對付,你用不著顧慮。”
李祿賓平日極相信孫福全為人,主意很多,照他的主意行事,少有失敗的,見他說不怕,說有把握,膽氣也登時壯了。跳進草場,對蓋三省抱拳說道:“我因拳腳生疏,特來領教,望手下留情。”
說著立了個架式,蓋三省也抱了抱拳,正要動手了,孫福全忽跳進兩人中間,揚手說道:“且慢,且慢!”
不知孫福全說出些什麼話來,兩人比較的勝負怎樣,且俟第五十六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