嗣後不久,家君去世,在製中又不便出門。去年舍間全家移居上海,以為不難償數年的積願了,誰知家君去世,一切人事都移到了庶白身上,更苦不得脫身。想不到今日在張園看大力士比武,同學蕭君對庶白說,霍先生和農先生都到了這裏,霍先生要找孟康大力士較量,因我替大力士當通譯,霍先生等是由我介紹去見亞猛斯特朗的,所以知道。
庶白得了這消息,立時逼著蕭君,要他引到內場,見兩位先生。他說已不在內場了,不過霍先生曾留了住處在亞猛斯特朗那裏,他從旁看得分明,當下就將霍先生的寓處,告知了庶白。庶白不敢耽擱,從張園逕到這裏來,這裏帳房說不曾回來,庶白正打算等一會兒再來,走到大門口,湊巧迎麵遇著。庶白雖不曾拜見過兩位,然豪傑氣概究竟不比尋常,回頭再同帳房,果然說方才回來的便是。今日得遂庶白數年積願,真可算是三生有幸了。”
霍元甲聽彭庶白說完這一段話,自然有一番謙遜的言語。這彭庶白雖才移居上海不久,然對於上海的情形非常清晰。上海有些體麵的綽士,和有些力量的商人,彭庶白不認識的很少,後來霍元甲在上海擺擂台,及創辦體育會種種事業,很得彭庶白不少的助力。講到彭庶白的曆史,其中實夾著兩個豪俠之士在內。彭庶白既與霍元甲發生了種種的關係,在本書中也占相當的地位,自不能不將他有價值的曆史,先行敘述一番。不過要敘述彭庶白的曆史,得先從他伯父彭紀洲述起。
彭紀洲是古文家吳摯甫先生的得意門生,文學自然是了不得的好。隻是彭紀洲的長處,卻不專在文學,為人機智絕倫,從小便沒有他不能解決的難事,更生成一種剛毅不屈的性質。當未成年的時候,在鄉間判斷人家是非口舌的事,便如老吏斷獄,沒有人能支吾不服的。吳摯甫器重他,也就是因這些舉動。當時人見他在吳摯甫先生門下,竟比他為聖門中的子路,即此可見得彭紀洲的為人了。彭紀洲的學問雖好,隻是科名不甚順遂,四十五歲才弄到一個榜下即用知事,在陝西候補了些時,得了城固縣的缺。
彭紀淵到任才兩、三個月,地方上情形還不甚熟悉。這日,接了一張詞呈,是一個鄉紳告著名大盜胡九,統率群盜,於某夜某時,明火執仗,劈門入室,被劫去銀錢若幹,衣服若幹,請求嚴拿究辦。彭紀洲看了這詞呈,心想,胡九既是著名大盜,衙裏的捕快,總應該知遭他些曆史,遂傳捕頭朱有節問道:“你在這裏當過幾年差了?”
朱有節道:“回稟大老爺,下役今年五十歲,已在縣衙當過二十年差了。”
彭紀洲道:“你既當了二十年的差,大盜胡九在什麼年間才出頭犯案,你總應該知道。”
朱有節道:“下役記得,胡九初次出頭犯案,在三十年以前。這三十年來,每年每月漢中道二十四廳,縣中,都有胡九犯的盜案。這三十年當中,胡九的積案累累,卻不曾有一次破獲過正凶。隻因胡九的蹤跡,飄忽不定。他手下的盜黨已破案正法的不少,隻胡九本人,連他手下的盜黨,都不知道他的蹤跡。因此胡九的盜案,曆任大老爺費盡心力,都隻能捕獲他手下幾個盜黨,或追還贓物。”
彭紀洲聽了怒道:“混帳!胡九是強盜,不是妖怪,既能犯案,如何不能破案?國家靡耗國帑,養了你們這些東西,強盜在境內打劫了三十多年,你們竟一次不能破獲,要你們這些東西何用!如今本縣給你三天限,若三天之內不能將胡九拿獲,仔紐你的狗腿便了。”
朱有節見了彭紀洲那盛怒難犯的樣子,不敢再說,諾諾連聲的退去了。
次日一早,彭紀洲連接了四張詞呈,看去竟都是告胡九率眾明火搶劫,中有兩張所告的被劫時刻並是同時,而地點卻相隔百多裏。彭紀洲看了不覺詫異道:“胡九做強盜的本領,縱然高大,一般捕快都拿他不著,然他沒有分身法,如何能同時在相隔百多裏的地方,打劫兩處呢?他若不與捕快們通氣,哪有犯了三十多年的盜案,一次也不曾破獲過的道理?並且黑夜搶劫,強盜不自己留名,失主怎的能知道就是胡九?胡九便有天大的本領,不是存心與做官的為難,又何苦處處留下名字?據朱捕頭說,漢中道二十四廳,縣,每月都有胡九犯的案,可見得並非與做官的為難,這其中顯有情弊。世間也沒有當強盜的人,連自己盜魁的蹤跡都不知道的,這必是一般捕決受了胡九的賄,代胡九隱瞞。若是上司追逼得急,就拿一兩個不關重要的小盜來塞責了案。胡九不在我轄境之內犯案便罷了,既是兩夜連犯了五案,而五案都指名告他,我不會能辦個水落石出,拿胡九到案,斷不放手。”
彭紀洲主意打定,無非勒限城固縣所有的捕快,務拿胡九到案。可憐那些捕快,三日一小逼,五日一大逼,一個個都逼得體無完膚,各人的家小都被押著受罪。眾捕決隻是向彭紀洲叩頭哀求,異口同聲說:“胡九實在是誰也拿不到手的,若能拿到手,不待今日,三十年前早已破案了。”
彭紀洲心想不錯,胡九便有錢行賄,難道二十四廳、縣的捕快,沒一個沒受他的賄,各捕快都有家小,胡九能有多少錢行賄,能使各捕快不顧自己身體受苦和家小受罪,是這麼替他隱瞞呢?彭紀洲想罷,即問眾捕快道:“胡九究竟有什麼本領,何以誰也拿不到手呢?”
眾捕快道:“從來沒有人知道胡九的本領究竟怎麼樣,隻是無論有多少人將他圍住,終得被他逃掉,霎霎眼就不見他的影子了。”
彭紀洲又問道:“胡九平日停留在仟麼地方,你們總應知道。”
眾捕快麵麵相覷,同聲說:“委實不知道。”
彭紀洲隻得暫時鬆了追逼,心裏尋思如何捉拿的方法。尋思了一日,忽然將捕頭朱有節傳到跟前說道:“本縣知道你們不能拿胡九到案,是實在沒有拿他的力量。本縣如今並不責成你們拿了,本縣自有拿他的方法。不過胡九的住處,你得告知本縣。你隻要把胡九的住處說出來了,以後便不幹你們的事。你若連能的住處都隱瞞不說,那就怨不得本縣,隻好嚴行追逼,著落在你們身上,要胡九到案。本縣說話,從來說一句算一句的,永遠沒有改移。你把胡九的住處說出來,便算你銷了差,此後胡九就每夜犯案,也不幹你的事了。”
朱有節暗想:這彭大老爺自到任以來。所辦的事,都顯得有些才幹。他此刻是這麼說,自必很有把握。他說將胡九的住處說出來之後,就不幹我的事了,他是做官的人,大約不至在我們衙役跟前失信,我又何妨說出來,一則免得許多同事的皮肉受苦,家小受屈,二則倒要看看這彭大老爺,畢竟有什麼方法去拿胡九。二十四廳、縣的捕快,三十年不曾拿著的胡九,若真被一個讀書人拿著了,豈不有趣!朱有節想停當了,即說道:“既蒙大老爺開恩,不追逼下役,下役不瞞大老爺說,胡九的住處實是知道,不過不敢前去拿他。”
彭紀洲點頭道:“你且說明胡九住在哪裏?”
朱有節道:“他家就在離城兩裏多路的山坡裏,隻一所小小的茅屋便是。”
彭紀洲道:“他家有多少人?”
朱有節道:“隻胡九一人。胡九有一個八十多歲的母親,已雙目失明了,寄居在胡九的姊姊家裏,不和胡九做一塊兒住。”
彭紀洲道:“你可知道他母親為什麼不和胡九做一塊兒住麼?”
朱有節道:“胡九事奉他母親極孝,因自己行為不正,恐怕連累他老母親受驚,所以獨自住著。”
彭紀洲道:“既知道自己行為不正,將連累老母,卻為什麼不改邪歸正呢?”
朱有節道:“這就非下役所知了。”
彭紀洲道:“胡九在家的時候多呢,還是出外的時候多呢?”
朱有節道:“他夜間終得回那茅屋歇宿。”
彭紀洲問明白了,等到初更時候,換了便裝衣服,教朱有節提了個“城固縣正堂彭”
的燈籠,在前引導,並不帶跟隨的人,獨自步行出城,到胡九家來。在路上,又向朱有節問了一會胡九的年齡、相貌。兩裏多路,不須多大的工夫就走到了。朱有節停步問道:“胡九的家,就在這山坡裏,請大老爺的示。這燈籠吹滅不吹滅?”
彭紀洲道:“糊塗蟲!吹滅了燈籠,山坡裏怎麼能行走。你不要膽怯,盡管上前去敲他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