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1 / 3)

黃澍一家人於十七日夜間移居北城牆上,露宿在北門附近。高名衡和各大現任官吏和鄉宦之家也都逃到北城牆上。北城牆上擠滿了逃避水災的人,軍民混雜,呼喊啼哭之聲不斷。隻有高名衡等幾個封疆大吏,有兵丁和奴仆護衛,所占地方不與百姓混雜,秩序稍好。陳永福和他的家屬逃到西北城角,他的將士們帶著家眷同他在一起,占了一段比較幹燥的地方,因為有很多兵丁保護,秩序也比別處稍好。

周王沒有出來。當天夜間,高名衡和黃澍都曾派人去請周王火速逃上城牆。但王府的金銀寶物太多,一時運走不及,等太監和宮女剛剛將重要東西包紮停當,大水已經把紫禁城包圍起來,所以周王和他的家屬好幾百人,包括那些郡王和奉國將軍之家,都一起上了紫禁城頭。紫禁城有五丈高,同大城一樣,所以逃在城頭上也還安全。

天明以後,也就是十八日早晨,高名衡請幾個重要的文武官員前來議事。黃澍等人都來了,隻有陳永福沒有到,派了自己手下的一個讚畫和一員副將前來。他事前知道黃澍等有“壬癸之計”,派兵丁以軍用名義控製了城內州橋附近河裏僅有的兩隻小船,如今正忙於搶救他的將士。

高名衡在城頭占的地方,臨時由親兵奴仆們搭了兩個布篷,一個布篷住著女眷,一個布篷是他自住的地方。幾個親信幕僚也同他住在一起。帳篷裏既沒有床,也沒有桌子,隻是地上攤了羊毛氈和麥秸稿薦。前來議事的大官們就擁擠在這布篷中席地而坐。大家都十分委頓,臉上、衣服上到處是黃泥,平日那種官場風度一絲兒也見不到了。

高名衡心中很抱怨黃澍和嚴雲京的“壬癸之計”,但是說不出口來。因為他自己也曾默許過這一條毒計,如今開封已經淹毀了,如果他說出來,黃澍反咬一口,會將罪責全推到他的身上。他低著頭沉默片刻,歎息說道:

“如今要趕快差人到北岸求救。這是最關緊要的第一樁事。我身為朝廷封疆大臣,守土有責,原應城存與存,城亡與亡,死在這裏並不足惜,但周王殿下及數百口宮眷必須救出去,官紳軍民必須救出去。至於這次開封被淹,我將以一身承擔,決不使他人受過。”說話的時候,他看來十分誠懇,眼淚簌簌下流。

黃澍說道:“昨天早晨,卑職已差家人李勇、柳體直二人泅水過河請救,請大人放心。”

高名衡問道:“如此大水,茫茫無邊,如何能夠到達北岸?”

黃澍回答:“請大人放心。他們都是卑職的家鄉人,深習水性,各人又都抱了一根木頭。現在水麵雖闊,但水在城外散開以後,猛力大減,又沒有北風,估計他們可以渡過河去。縱然中途淹死一個,另一個也可到達北岸。”

高名衡望一望別的官員,隻見大家愁眉苦臉,唉聲歎氣,都沒有一個人說話。他無可奈何地說:“我們隻好等候著吧。我想侯督師大人和嚴巡按大人不會不想法來救我們。”

有位官員說道:“撫台大人所言極是。北岸各文武大員奉旨來救開封,如今開封被淹,他們決不會袖手旁觀,說不定昨天就在準備如何前來相救的事。尤其是侯督師,他自己是河南人,豈能不救?”

大家聽了,紛紛點頭。會議到此,就在無可奈何中結束了。

在黃河北岸,眾文武大員直到十七日中午才知道大水淹沒了開封全城。自從秘密掘了河堤之後,嚴雲京和卜從善就非常關心開封安危和城外闖、曹人馬被淹情況,不斷地派出小船去打探消息。十六日那天,黃水還沒有進城,他們慶幸自己立了大功。但因城外水還在漲,所以也不敢過分高興。十七日這天,他們得到了開封被淹的稟報,十分害怕。嚴雲京和卜從善商量了一下,就放出謠言,說是李自成派人掘了河堤。卜從善又把那天晚上指揮掘堤的幾個軍官叫來,要他們嚴令部下,不許亂說一字;誰敢亂說,定斬不饒。同時他們感到百思不解的是:黃水並不是直衝開封北門,而是經過北門外邊,向東流去,北門是關閉著的,為著守城,封得很牢,何以黃水能衝進去?

駐在封丘的眾多文武官員,對於水淹開封全都十分震驚。特別傷心的是新到來的監軍禦史王燮。他跟嚴雲京不一樣。掘堤的秘計他一點也不知道。那天晚上他正在一百裏外視察數千新到的援兵。他雖不是河南人,卻同開封有著特殊的關係。半年以前他還是祥符縣的知縣。李自成兩次進攻開封,他都是守城的主要負責人之一,曾經拚死拚活地同闖、曹大軍惡戰,使開封幸免失陷。也正因為他守開封立了大功,所以由知縣升任禦史,派來封丘監軍。他沒有想到,過去開封不曾在他的手中失陷,如今卻被黃水淹沒。他站在黃河岸上,向南瞭望,不禁嚎啕大哭。同僚們明白他的特殊感情,都從一旁勸他。他哭著說:

“我輩奉聖旨救援開封,開封之圍不但沒有解,反而遭到水淹。設若周王殿下有虞,我們如何對得住朝廷?又如何對得住開封全城的官紳軍民!”

嚴雲京在他旁邊恨恨地說:“沒料到闖賊如此狠毒,圍攻不成,竟然決河灌城!”

卜從善也頓著腳說:“我就擔心闖瞎子會下此毒手,可惜我們的將士駐在黃河北岸,無從防守黃河南岸。”

王燮對於黃河決口的原因,內心是很懷疑的,但現在顧不得細究原因,便問嚴雲京如何去救開封。嚴雲京說:

“我已經吩咐下邊人趕快準備船隻。”

王燮焦急萬分,說:“準備船隻的事,必須馬上動手。下邊人遇事拖遝慣了,恐怕一時辦不好。這事一刻也拖延不得,由我親自料理吧。”

嚴雲京說:“王大人倘能親自料理,再好不過,我同王大人一起坐船前去。”

王燮說:“嚴大人可以留在北岸繼續準備船隻。我先帶一批船隻走吧,先救出周王殿下及宮眷要緊。”

嚴雲京說:“是否先向督師大人稟明,看督師大人如何吩咐?”

王燮說:“好,我此刻就同嚴大人一起去稟明督師大人。”

於是他吩咐手下人先去備船,自己便同嚴雲京一起騎馬去督師行轅。

在督師行轅中,侯恂已經知道開封被淹,也是十分震驚,他特別害怕的是決口的秘密會泄露出去,連累到他。幾年的監獄生活,他已嚐盡了苦味,隻要想到崇禎脾氣暴躁,對大臣毫不寬容,他就渾身發寒。他想,“壬癸之計”是他默許的,至少他未阻止,倘若嚴雲京把罪責推到他的身上,他不惟會重新入獄,而且性命難保。他繞屋彷徨一陣,回想著幾天前他同嚴雲京的談話,其實並沒有對掘堤之事明確表示同意,隻是說了一句“你們斟酌去辦,老夫實乏善策”,此外並無一張紙片落在嚴雲京手裏。最後他想這事還是相互袒護為上策,隻要皇上不認真追究,大家都可平安無事。

正在這時,王燮和嚴雲京一起來到行轅,向他稟告營救開封之事。他催促他們趕快派出船隻到開封去接周王、宮眷和高名衡等重要官員,其餘官紳軍民也要盡量救出。

王燮對於黃河決口之事心存懷疑,乘機說道:“我們奉旨救汴,未見寸功。今日汴梁全城被淹,真是無麵目再見朝廷,下官惟有以一死以謝皇上。”

侯恂聽出來他的話中有話,默不做聲。

嚴雲京歎口氣說:“黃河決口雖係天災,曆代難免,但我們身居北岸,無力照管,也算一半是人謀不臧。倘若周王一家性命不保,唉唉,不惟監軍大人無麵目再見朝廷,我是河南封疆大臣,也惟有以一死謝河南百姓。”

侯恂說:“河南是學生桑梓之地,學生又奉命督師,如今開封被淹,主要罪責應由學生擔當。眼下派船救開封周王殿下及官紳百姓要緊,以後之事另作商量。”

王燮說:“我已經在準備十幾條大船,並準備了兩船糧食,請大人放心。我現在心中感到奇怪的是:開封久困之下,城門必然堵塞很嚴,黃水如何能夠進城?何況闖賊必欲得到開封,而開封早已糧盡,破城隻在旦夕,為什麼他要掘黃河淹沒開封?且聽探子稟報,黃河決口之後,流賊移營不及,淹死甚眾。有人說死了一萬多,有人說死了二三萬。既是闖賊掘堤,何以粗心如此?”

嚴雲京心驚肉跳,強作鎮靜,撚著胡須說道:“據學生兩次派人去探,確是闖賊派人掘開口子,先掘朱家寨,後掘馬家寨,兩口並決,水勢凶猛,因此才將北門衝開。”

侯恂想用話岔開,趕快接著說:“開封一帶河身高過城牆,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以本朝來說,洪武二十四年,河決原武縣黑洋山下,向東南流經開封城東北五裏處,成了一條大河,往下去同淮河彙在一起。那一次開封城岌岌可危,幸而洪水沒有入城。到了洪武三十一年,黃河又決了口子,衝塌土城,從北門流入城中,各衙門和民房,有的淹沒,有的衝塌,城內大水很久都不曾幹。到了永樂九年,黃河又從西北三十裏處決口,也就是現在的馬家寨、朱家寨之間,朝廷沒有辦法,就在黃河北岸掘一道新河,把水導入黃河故道。以後正統年間,黃河又漲,又改了河道。所以現在不能說一定是闖賊掘開口子,也不能說不是他掘開口子。據學生看來,八成是天災。天順五年的時候,黃水也衝進開封,所以開封城門被衝毀的事在本朝就有過兩次。天順五年那一次,周王及各郡王全都逃離開封,避居鄰縣。城中官民也都移居城上,等待水退。”

王燮說:“從天順以後,護堤有了經驗,黃水不再淹沒開封,已經一百幾十年了。”

侯恂說:“雖然以後堤防有法,開封不再被淹,可是去年十二月闖賊圍困開封,到今年正月下旬才離開。四月間又來圍困開封,困了它半年之久。往年官府督率軍民,每年修堤防汛,未雨綢繆。今年省城陷於圍困,不能修堤護堤,九月初連著下了十多天大雨,黃河暴漲,終於將堤岸衝開口子,這也不是人力所能防止的。所以應該說,或是闖賊掘堤,出於人禍,或是河水自己決口,純屬天災。二者必居其一,尚待查明。如今不是談論開封如何被淹的時候,還請二位速速派船到開封救人要緊。”

當時因為黃河已經改流,從封丘到柳園渡,河水很快地變得很淺,有些地方露出沙洲,所以原來停在封丘附近的大船都已移到西邊三十裏以上的地方,隻有小船仍在封丘岸邊停留。

王燮來到岸邊,一麵命小船速往對岸柳園渡等候,一麵帶著仆從、兵丁騎馬奔向西去,在封丘城西南三十多裏處上了大船。船上已經裝好一百多石糧食,二三百兵丁。趁著有西北風,所有船隻一時起錨,向東南揚帆疾駛。

到了靠近南岸的地方,才發現從朱家寨到馬家寨之間的一段堤上,有許多百姓和闖營將士還沒來得及退走,而船要去開封,必須從朱家寨的缺口通過。王燮手下人員看見堤上的義軍在向船上注視,便請示是否就從朱家寨缺口進去。王燮嚴厲地說道:

“如今流賊大軍已經被淹,有何可怕?不從朱家寨缺口進去,大船如何去救開封?走!不許停留!有退縮者斬!隻要到達開封,每個船夫,每個將士都有重賞,決不食言。”

說了之後,他自己立在船頭,指揮船隻向朱家寨的缺口衝去。他命將船上的火器、弓弩準備好,必要時一麵作戰,一麵衝過。

留在大堤上的義軍將領是馬世耀。十五日那天夜間,他接到闖王和穀英的將令,要他趕快撤走,避免被洪水隔斷。但是當時有一部分河工也在堤上,他不能扔下他們獨自率兵退走。還有一些朱家寨的老弱婦女,哭哭啼啼,奔向堤來。在紛亂中,他為著救護百姓,遲了一步,從馬家寨灌入的洪水已經隔斷了撤走的道路。所以他就帶著三四百名義軍同老百姓一起被困在堤上。三天來他們同大軍不通消息,不曉得閻李寨老營是否被淹,倒是聽說往東去有許多義軍的營盤,因為移營不及被水淹了。他們從閻李寨出發時,並沒有帶糧食,也沒有帶幹糧,原來想著天明以後會從老營送來吃的東西。被水圍困以後,從附近逃上來的百姓多少帶了一些糧食,要分給義軍。馬世耀知道百姓糧食也不多,不肯多要。幸而他和親兵們來的時候騎了幾匹戰馬,這時隻好殺馬而食,等著闖王派人來救。他們不但饑餓,而且疲倦,因為白天黑夜都要巡邏,擔心這一段堤岸被水衝毀。

當他們看見揚帆而來的二十多條大船後,起初覺得十分詫異:難道這些船要衝進朱家寨的缺口麼?馬世耀立刻把他的三四百人馬招集起來,說道:

“這一群官兵分明是去開封的,也說不定要來奪我們這一段河堤。不管怎麼樣,我們要跟他們決一死戰。有會水的弟兄請站出來,倘若敵船靠到堤邊,就跳上船去;倘若能夠奪得一條大船,我們就有辦法了。”

他自己會水,他準備由自己帶領會水的弟兄去奪大船,同時他把會使火器的弟兄和善射弓箭的弟兄也都作了布置。

這時,船隊已經駛近,王燮站在第一條大船上,大聲叫道:

“不管敵人如何,我們一定要衝過缺口。隻要過了缺口,到達開封,每人賞五兩銀子,決不食言!”

他說完以後,船隊順著缺口的激流,乘著剛增大了的北風,箭一般地向缺口駛去。

馬世耀在堤上一看船駛得這麼快,知道奪取大船的想法落空,就下令立即施放火器和弓箭。於是堤上登時火器點燃、弓弩齊發,炮聲與呐喊聲響成一片。王燮的船隊並不戀戰,一麵向堤上施放火器,一麵飛速地衝過缺口,向東而去。

柳園渡是黃河的一個重要渡口,原有一條南北小街,如今街的南段已經沒入黃水之中,北邊的一段連著黃河堤,仍然露出水麵。老百姓也沒有逃走。十五日夜間,當白鳴鶴率領五百騎兵奔到這裏時,卜從善已經將朱家寨的河堤掘開了。天明以後,朱家寨以東的守堤義軍和民工共兩三千人,都退到柳園渡。民工都是開封郊區的農民,看見洪水滔天,一個個村莊被淹,在柳園渡的街上和堤上大哭。後來陸續散去,各自逃生;有不少想浮水回村中救出自己的親人,在半路或被水浪衝走或筋疲力盡而淹死。駐在柳園渡的義軍首領是劉體純,加上新來的白鳴鶴一股,共約兩千多人,如今都聽他指揮。劉二虎派多人探路,知道無路可走,但不能在柳園渡堤上等著餓死。到了十七日上午,他整隊順河堤往東南退去,仍然隊伍整齊,旗幟不亂。柳園渡的百姓們對劉體純和他的手下弟兄印象很好,望著他們的背影都放心不下。一個開飯鋪的老頭喃喃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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